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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节

落下的,我看他像国民党伤兵。”

    刘占伍这段话很重要,专案组长心里有了谱,再和马向东接触,做出了退让的姿态:“群众专政领导小组很重视你的意见,马文可以不抓,但是,上级给我们确定的指标不能变,必须在你们刘屯抓来两个人。”

    马向东听说不抓他的老爹,立刻变得轻松,革命激情也随之高涨,非常爽快地说:“刘屯的坏人有的是,别说抓两个,抓十个八个都不成问题。”

    专案组长说:“这次清理阶级队伍,主要抓钻进革命队伍内部的阶级敌人,对于那些定型的四类分子、右派分子、牛鬼蛇神和三反分子,已经受过打击的各种分子,这次先饶过他们。除吴有金外,你再揪出一个钻进革命阵营内部的坏人。”

    马向东想说出刘占山,又怕得罪刘占伍,他把刘强举报出来,并把刘强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讲给了专案组长。

    专案组长对刘强有所耳闻,断定马向东胡乱整人,他说:“刘强这个人,我们群专领导小组已有备案,这次先不抓他。你看看不抓刘强,还可以让谁代替?”

    “让刘志代替。”马向东不加思索地说:“刘志那小子比他哥哥刘强还坏,是个小恶霸,眼睛一斜就想杀人,连我都让着他。这样的人不抓起来专政,对我们无产阶级政权极为不利!”

    “刘志干过哪些破坏活动,有过什么样的反动言论?”

    “这个吗?”马向东有些为难,低下头说:“就怪我当时没记载,不过,我可以回去总结,用不了三天,我就能整他妈一大捆。”他又说:“不用麻烦你,我亲自送过来。”

    专案组长说:“上级要求紧,我们不能再往后拖。”

    马向东说:“现行问题我回去总结,咱们先审查他的历史问题。”

    “刘志多大年龄?”

    “比我小不哪去。”

    专案组长瞅着马向东,心里觉得好笑:“这个治保主任整人整疯了!他说的刘志在解放时还穿着活单裤,能有多大历史问题?”专案组长沉下脸说:“马向东同志,我说出一个人,有可能和你的亲戚有关系,希望你冷静对待,以革命大局为重,不要产生抵触情绪。”

    对于专案组长的严肃忠告,马向东根本没在乎,心里嘀咕:“把我老爹抓起来,我是怕牵连,不然我才不喜得管呢!别的亲戚和我有啥关系?就是抓马荣,我只当没看见。”

    他拍着胸脯说:“我马向东自从投身革命,只认伟大领袖**是我的亲人,对那些反对伟大领袖,对抗无产阶级的坏人,就是我的亲爹,也要抓捕归案,绝不手软!”

    “马向东同志不愧是**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者,值得我们学习。”专案组长在赞扬的同时给马向东出了一道解答题:“经群众举报,这个钻进革命内部的可疑分子就是你们马家人,你在家族里挑一挑,这个人应该是谁?”

    “马向勇。”马向东几乎没加思考,就和专案组长达成共识。他又说:“怎么样,不是我这个治保主任瞎咋呼吧?往大了咱不敢说,在刘屯,好人坏人都在我心里装着。”

    专案组长露出微笑,和马向东研究了抓捕的时间和抓捕方式。为了不泄露机密,专案组全体成员和马向东都留在公社,饱餐了一顿白面馒头后,于次日凌晨乘两辆马车赶赴刘屯。马向东要用电话通知他的治保队员,专案组没同意。组长打电话给孔家顺,要求他把治保队员组织好,再抽调十名精壮民兵,到刘屯接应专案组的行动,具体行动没泄露。

    今冬少雪,狂风格外肆虐,上午风小些,干燥的寒冷更让人难耐。马向前领着男社员在堤脚下平柳树,因天冷,让社员点树枝烤火,带的火柴少,没点着,马向前领人收工。

    刘强走在最后,他肩上扛着一大捆柴禾。家里的柴禾不够烧,他和刘志利用工余时间在甸子边上割蒿草,今天刘志不在平树的社员中,刘强自己往家扛。

    刚到村口,迎着吴小兰,吴小兰急匆匆奔向他。刘强扔下肩上的柴,还没弄清咋回事,吴小兰就扑到他的怀里。刘强想躲,又不忍推开。

    满脸泪水的吴小兰哽咽着说:“救救我爹,他生、生着病,自己、起不来炕。”

    刘强拉着吴小兰往吴家走,急着说:“不能耽误,赶快送医院。”

    “我爹在病中被人抓走了!”

    “谁抓的?”

    “说是群众专政队。”

    刘强停住脚问:“马向东是治保主任,他为啥不管?”

    吴小兰“哇”地大哭起来,抹着泪说:“是马向东带头抓的。”

    刘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吴小兰像抱住救命稻草,哀求刘强:“我爹病得说不了话,无法坦白,弄到公社再上刑,他肯定挺不过,谁能救他一命啊?”

    专政队抓人,属执行公务,刘强清楚阻碍公务要承担的后果。但病人赴刑,恐怕挺不住,人命关天,他不能坐视不见。然而,受刑者是他家的仇人,把他家害得不浅,家里人应该盼着这一天。可是,遭难者又是昔日的恋人,苦苦相恋又劳燕分飞,恩恩怨怨难分难解。

    面对哭成泪人的吴小兰,刘强不能再多想,大声问:“你爹他在哪?”

    吴小兰哭中诉说:“被马向东拖上马车,拉往公社的群众专政队。”

    “能走多远?”

    “刚出村,到不了县道。”

    刘强拽开吴小兰的手,疾步跑向小队,从圈中解下枣红马,翻身骑上,催马出村。

    西北方堆下乌云,西北风牵着它走,刘强顶风而上。

    枣红马不愧是良种,起步快,留下一路烟尘,在蛤蟆塘和黄岭交界处,横在拉着吴有金的马车前。

    马车上算吴有金在内,一共六个人,吴有金躺在车中间,身上压着破棉被,露着头,眼珠在寒冷中艰难地移动。四名队员也嫌冷,把长枪顺在吴有金身边,抄着手,背风蹲坐在马车上。

    有人横马拦车,四名队员立刻振作,拿起枪护在马车四周。

    刘强在马上怒吼:“把人送回去!”

    没有人搭理他,车老板儿抱着鞭杆儿稳坐,拉车的两匹马垂着头。

    刘强再吼:“把人送回去!”

    四名队员端起枪。

    刘强跳下马,走近车老板儿,大声说:“人病成这样,应该去医院,一分钟也不能耽误!”

    车老板儿下了车,满不在乎地问:“谁的指示?”

    刘强说不出谁指示他这样做。

    车老板儿说:“没有指示,我们就不能停车,你把道让开,别找不自在。”

    “不行!”

    车老板儿坐回车上,一名队员对刘强说:“你半路拦车,应该知道是什么行为!”

    “我只想救人,顾不得什么行为。你们看看,病成这样的人,值得往公社拉吗?”

    车老板儿回头看一眼吴有金,对刘强说:“我们是按上级指示来抓人,没有新的指示不能放人,这是革命纪律。”

    刘强说:“这个我懂,但是什么纪律也不能拿人的生命当儿戏,你们先把他送回去,出了问题来找我。”

    “你是谁?”一名队员斜着眼问:“你是刘屯的社员吧?”

    “社员又咋样?车上的这个人是我们队长,他不反党,不反对伟大领袖**,没有重大政治问题,谁把他折磨死,谁要为后果负责!”

    一名队员说:“你说他没有政治问题不好使,我们有群众检举材料,我们还要相信基层干部,马向东是你们这的治保主任,他说话有份量,我们按他的意图来抓人。”

    “不可能!”

    “啥不可能?”

    “车上的人是马向东的姨父,马向东不可能害他。”

    车老板儿说:“不可能的事情多了,等马向东过来,你可以问问他。”

    刘强走到马车旁看吴有金,吴有金向他翻翻眼,泪珠从眼角流出来,冻在蜡黄的皱脸上。刘强手握车辕,用力猛,辕马向他这边靠。

    一位专政队员把枪口对着他,拉开距离问:“你就是刘强吧?”

    “是又咋样?”

    “我听于占江老师讲过,看你这大个头,凶猛劲儿,就猜到是你。”

    刘强想说话,专政队员摆摆手,对刘强说:“马向东是吴有金的外甥,他都不管,你无亲无故地图个啥?现在的斗争这么激烈,一些人想躲都来不及,你还敢扯这个?听我话,骑马回去吧,我们几个都是平头百姓,不会把你截车的事向上汇报。”

    “把病人拉回去!”刘强要夺车老板儿的马鞭,车老板儿不松手,四只枪口都对准他。

    凭刘强的力气和胆量,对付一两个专政队员不成问题,但他面对的是荷枪实弹的执法者,理智警告他,只有说服对方,才能达到救回吴有金的目的。他把吴有金身上的棉被往上拽了拽,用商量的口气说:“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换谁的父母病成这样,都得急着去医院,把这样的人抓去专政,谁也下不了手,把他送回去吧!”

    不知是刘强的话感动了专政队员,还是专政队员觉得这个大个子不再凶猛,都把枪口错开他。

    车老板儿说:“我们是奉上级指示抓的人,要想放人,必须等上级指示。我们的专案组长和你们的治保主任马向东还在村里,你要有能耐,就等他们出来,要是不敢见他们,你就赶紧走,别跟我们耍威风。”

    双方僵持,刘强心急火燎,脑海里出现吴小兰的哭求:“刘强,救救我爹吧!”

    四名专政队员简单耳语后,由认识于老师的人站出来对刘强说:“要下雪,咱们在这半路上冻着干受罪,这么着,把枣红马给我,我进村把我们领导找来。”

    刘强把缰绳递给他,那人刚骗腿,枣红马竖起身,把他扔在一边。被摔者迁怒刘强,大声喊:“于老师说你骨头硬,我看你能不能硬过我们的专案组长?”

    又一辆马车出了村,走得快,转眼间赶上被拦的马车。专案组长让马车从草地上绕过去,他下车站到枣红马身旁,厉声问:“咋回事?”

    车老板儿指着刘强说:“这小子拦车。”

    “上车!”专案组长命令队员上车后,又对刘强说:“我们是代表公社来抓坏人,每一个革命者都得配合我们,半路拦车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必须给予打击!你骑马跟我们去专政队,逃跑是罪上加罪!”

    怕刘强逃跑,专案组长指着队员手里的枪说:“看见没,你的马跑得再快,也没有子弹飞得快。”

    刘强吼声震天动地:“把车赶回去!”

    枣红马在车前扬起头,发出长啸声。

    吴有金在车上晃动脑袋,一只脚踹车,挣扎得很艰难。

    从村里跑来一个年轻女子,由于过度悲痛,几次扑倒在地,前襟全是土。

    专案组长看看重病的吴有金,他的思想发生动摇,心里说:“把这样的人拉回去没有用,放在村里,他也跑不了。”但是,专案组长在凶悍的拦车者面前必须保持威风,他不能下把人放回的命令。

    疯癫跑来的女子是吴小兰,他抓住父亲哭叫,用手拍打车辕。

    天上飘下雪花,花片很大,雪和尘土混在一起,天地间灰茫茫。

    抱着鞭杆坐在车沿上的车老板儿仿佛看透组长的心思,小声对组长说:“这老家伙活不了几天,就算他是反革命,他也反不哪去,整到专政队也是麻烦事,不如把他送回去。”

    专案组长用手扒拉狗皮帽子上的雪片,烦心地说:“这死天气。”他用目光盯住刘强,大声问:“你是谁?哪来这么大的胆量?”

    认识于老师的队员抢先说:“这小子叫刘强,听人说,是个杀打不怕的主。”

    “你就是那个出身不好的刘强?”

    刘强没有回答。

    专案组长摘下帽子磕掉雪,看看天,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我先把吴有金送回去,但是,你得跟我们专案组走一趟。”

    刘屯村口,专案组的马车上坐着替吴有金顶罪的刘强,他用帽子捂着手,任寒风吹着脸。

    车前车后都是人,有人被刘强的壮举所感动,也有人说不值,还有人幸灾乐祸。

    马向东跟在车后,装出押车的架式,他说:“这小子成份不好,早就该专政,这回好,为村里除了一害。”

    刘志认为哥哥让吴小兰那个狐狸精灌了**药,不然他不会舍命救仇人。想到对吴有金的仇恨,刘志就咬牙切齿:“是他给我家升了成份,母亲的腿瘸和我的眼斜都是他造成的,不杀他,那是没机会,你救他,活该你遭罪,让专政组的皮鞭给你醒一醒!”刘志虽然这样想,还是想把哥哥截下来,但是没有好办法。马向东幸灾乐祸地看刘志,故意做出挥皮鞭打人的动作,刘志照他脸上击过去一拳。

    马向东被打,专案组队员装做没看见,他想还手,看到刘志的黑眼仁聚在一起,旁边又有刘占山。马向东不想拼命,露出高姿态离开人群。

    刘占山骂专案组,说他们乱抓人。专案组长知道他是刘占伍的哥哥,叫队员不要惹他。

    刘奇想拦车,被一双大手拉开,拉他的是孔家顺。孔家顺提示刘奇,不要因私人感情而丧失组织原则。

    刘喜手握火药枪,对准赶车人,火药枪里没子弹,构不成对专政队员的威胁。他看到蹲在道边独自抹泪的马金玲,瞅着她嘻嘻笑。

    另辆车拉走马向勇,马金玲只能用泣哭相送。

    刘辉故意在乡亲面前和专案组长握了手,还大声问候胡永泉。马向前气得肺要炸,待刘辉离开专案组成员时,找茬给了他两个大耳光。马向前说:“有能耐你去找胡永泉,嘿、嘿也好,以后你再惹我,打得比这还要重。”

    吴小兰跟着马车走,拽着刘强不松手,脸上的泪冻成冰。刘强想喝退她,又希望吴小兰多走一程,想安慰她,又没有合适的语言。两个人的肢体又一次碰到一起,两个人的心又连在一起,两个人都感到,刺骨寒风冻不僵身上的热血,也希望寒冬早些过去,迎来春天。但两个人都知道,只能享受春天的温暖,不能接受春天的热情。

    杨秀华默默地走在人群外,默默地揉眼睛,看到婆婆领来孩子,婆媳俩抱头大哭。

    刘强被带到专案组,关进一个黑屋子里,有人送来半小筐窝头,还把一截胡萝卜咸菜扔到饭筐里,对刘强说:“少吃点,小心把粪尿打出来。”说完锁门而去。

    刘强有些饿,抓过窝头就啃,吃到半饱时,才感觉窝头又凉又硬,抓起咸萝卜就着吃,觉得口渴,发现木凳上有水壶,刘强往地上倒倒,壶里的凉水很清,他对着壶嘴“咕嘟咕嘟”地喝足。

    外面亮着天,吃饱后的刘强闲不住,他推门,门不开,他想开窗出去,窗户封着铁栅栏。刘强回到炕上,土炕不算凉,往上一躺,挺舒服。他坐起身,看着吃剩的窝头说:“有了它,我啥也不怕,吃得饱饱的,能禁得住皮鞭。

    第二天早晨,提审刘强的是“上挑眼”,两人一着面,互相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