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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节

    第八十九节

    刘志给吴有金贴大字报,说他当过胡子头儿,有人把这件事捅到上边,报告给胡永泉。

    打小报告者 是为了追查写大字报的人,适得其反,变成调查吴有金的引线。胡永泉调来刘辉,问吴有金当胡子头儿是真是假。

    刘辉因得不到吴小兰而恨吴有金,又不怕把事情搞大,便说吴有金的历史不干净,写大字报的人不是造谣。

    当时各派打得不可开交,胡永泉公事繁忙,想把这事丢在脑后,可刘辉的一番话,又牵动了他的神经。

    刘辉说:“在刘屯,当过胡子的人不在少数,我知道的,马文就干过。”

    “马文是谁?”

    “马文是马向东的爹。”

    马向东是刘辉亲手提拔的造反派头头,出于私利、私怨和各种原因,刘辉又在上司面前揭他的老底。胡永泉对马向东没太深的印象,只是说:“既然他爹当过土匪,在使用上慎重一些就行了。”

    刘辉提醒胡永泉:“马文是二倔子的弟弟。”

    “二倔子?”胡永泉用手托着头,边思考边说:“和淹死鬼有关的那个人。”

    “怎不是他?”刘辉为了让胡永泉整治马家人和吴有金,他说:“马文和马荣一天也没忘报仇,特别是马向前,见了你就眼红。”

    “革命工作嘛,难免得罪人。对于群众的不理解和怨恨,我们要从政治的高度去看待,千万不可斤斤计较啊!”

    胡永泉在属下面前表现出宽容和大度,而内心却充满戒备,他知道二倔子死得屈,但他不后悔当初的做法。没有二倔子这样的人给铺路,他就很难登上副社长的宝座。

    现在,胡永泉不想再用伤害无辜来做为高升的代价,他已经看清仕途要分成几步走。起步的时期最艰难,鞋上沾满血印。下一步是踩着别人的肩膀,那会看得更高,走得更远。扛着他的人往往是站立着的硬汉,需要的不是简单的镇压,而是智谋和高超的政治手段。

    胡永泉没调查是谁写得大字报,也没难为吴有金、马文和马向前, 他向公社一把手的位置挺进,没时间去数那些陈年烂谷子。多年的斗争经验使他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观念,有权就有一切,杀父之仇也会在权压下变得淡漠。

    后来,有人把检举吴有金、马文的材料送到他的办公桌上,如果胡永泉借机去抓,吴马两家就会栽倒,很可能永世不得翻身,马向前也不敢叫嚣报仇。胡永泉不愧为阶级斗争的高手,表现出一个政治家应有的涵养,他把检举材料压在桌下。

    革委会成立后,各地都在清理队伍,揭发材料像雪片一样落到这位革委会主任的面前,其中不乏吴有金、马文当胡子头儿的密告信。胡永泉深知这些匿名的东西多是互相攻击的产物,他看都没看,一股脑儿地转给群众专政领导小组。

    群专小组的前身是新曙光公社群众专政大队,归省联造反派领导,建革后更名为群众专政领导小组。名称由“大”变“小”,人数成倍增加,副组长就有三人。

    刘占伍是群专小组的副组长,他从散乱的材料中找出检举吴有金、马文的密告信,和两位副组长商量后又呈给正组长,一致认为案情重大,决定对吴马二人先抓后审,并责令刘占伍分管、处理此案。

    刘辉、吴有金等人给刘占山屈升成份,使年少的刘占伍沦为小富农崽子,村里人又以他的生辰蹊跷为借口,说他是老逛撒下的野种。受到欺辱的刘占伍在艰难的成长中变得刁顽,练就的弹弓子本领比刘志还要强,马荣脑门子上的伤疤就是他的杰作。他恨马家人,恨吴有金,每时每刻都想报仇,如果夺下仇人的利剑,他会刺向最致命的地方。

    那次和刘志搅闹批斗会场,刘占伍感到自己力量很单薄,逐渐成熟的他只能把仇恨深埋在心里。燃烧的仇恨是埋不住的,时间越长,聚集的能量越大。仇恨的能量能把人摧垮,也能催人奋进,刘占伍用他的顽强在部队中做出成绩,到地方后,用他在部队打下的基础登上了群专副组长的位置。

    “报仇的时机到了!”

    刘占伍这样想,没因为能抓来吴有金、马文而兴奋,他的仇人还有刘辉,还有马向勇和马荣,甚至还有胡永泉。

    胡永泉并不记得刘占伍,刘辉在他面前重提刘占山,他才想起升成份的事。他没给刘占伍使绊,不但把刘占伍留下来,而且大胆使用,这就是胡永泉做为政治家的才能。

    刘占伍早就听说吴有金当过胡子,但胡子成员绝大多数是贫苦农民,谈不上是无产阶级的敌人,够不上历史反革命,比一般的历史问题还要轻。有人给吴有金贴大字报,列举了吴有金在旧社会犯下的种种罪行,刘占伍认为不足为证。他曾暗自调查吴有金的现行问题,老山东棒子当队长期间只会瞪眼骂人,不喜好贪污挪占,虽然马家占集体的便宜,吴有金睁眼闭眼,没有纵容和支持。搞阶级斗争,最主要的是抓住反动言论,吴有金很少说闲话,又因为在队长位置上,调门儿不会很低,刘占伍没办法,只好等待时机。

    几份检举材料都说吴有金当过胡子头儿,并且连上马文,这让刘占伍眼前一亮,心想:“胡子头儿的性质可就变了,大军阀张作霖就是胡子头儿,杀过无数革命者,先烈李大钊就死在他的绞刑架上。吴有金比不了张作霖,但可以上挂下连,很多走资派就是这样连上去的,就不信连不上吴有金!”刘占伍也觉得吴有金当胡子头儿的证据不充分,揭发的人很可能是污陷。他在文攻武卫和群专工作的时间较长,经验告诉他,想把污陷变成事实,刑讯逼供是最有效的手段,被污陷者抗不住刑罚,按了手印即可结案。

    在做好一切思想准备后,刘占伍要对吴有金、马文下手。

    抓人之前,他主动和另一位副组长调换了工作,有意避开这个案子。表面看,他不愿得罪吴马两家人,实际上,他在背后操纵,觉得这样做更利于置吴有金、马文于死地。

    群众专政领导小组成立了吴有金专案组,由新调换的副组长任专案组组长,给他配备两辆马车和十名携带枪支的专政队员,负责抓捕和审讯。

    专案组刚要出发,刘占伍提出建议:“成立了革委会,形势不比从前,各项工作都要进入正轨,咱们也要按组织程序去做。到刘屯抓人,应该通知黄岭大队,征求大队革委会的意见,争取他们的协助。”刘占伍这样说,表面上维护组织原则,实际上是一个计谋,他想看看满嘴革命的治保主任马向东是怎样抓捕自己的父亲和姨父。

    慎重起见,专案组的出发时间往后推延,请来孙家顺和马向东共同商讨抓捕事项。

    通知下达时,正值刘屯批斗偷树的北贺村人,孔家顺在批斗前去了东大岗子检查工作,通讯员只好把马向东请到专案组。

    马向东认为自己批斗偷树人有功,领导让他去公社接受嘉奖,美滋滋地想:“说不定胡永泉会亲自接见我,亲手给我戴上大红花。”

    他越想越高兴,唱了《东方红》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脚也轻,步也快,很快就到了公社,没见到胡永泉,被人领到群众专政领导小组。

    专案组长明确告诉他,吴有金、马文是有严重历史问题的可疑分子,必须抓捕归案。组长征求他的意见,问怎样抓最有力。

    ;傻了眼的马向东觉得一块巨石向他压下来,把刚才的喜庆压得从脚下溜光,他翻了几次眼,没说出一句话。

    专案组长刚从刘占伍手中接过案子,并不知马向东和马文是父子关系,他说:“马文是你们马家人,有可能拖亲代故,我相信你能分清界限,冲破家庭观念,敢于和一切坏人做斗争。”

    “是,是。”马向东从惊愕中缓过神儿。这个从文革中拼杀出的造反派小头头,在短短的战斗生涯中学会了比较完整的“革命”招术,也知道避开从各个角度刺来的利剑。他说:“我认识马文那个老混蛋,表面挺横的,一肚子稀屎,他在旧社会给刘有权扛活,被人熊得屁都不敢放,不会有什么历史问题。”

    专案组长打算向基层干部了解具体情况,以此做为惩治吴马两人的依据,他说:“你也了解吴有金吧,很多人都检举他,说他当过胡子头儿。”

    空气沉闷,马向东的耳朵嗡嗡响,专案组长的话变得模糊,只有“很多人都检举吴有金”在他头脑中回旋。马向东连眨几下眼,很快产生一个计策,他要把姨父作为父亲的挡箭牌。马向东说:“吴有金那小子单身闯关东,那段历史不清楚,问题非常严重。来到在刘屯后,也是横蹦乱卷,欺压百姓,马文和他是一担挑,也要受他欺负,有人说马文有历史问题,纯属受他连累。”

    马向东丢掉姨父保护父亲不单是他在亲疏间的果断抉择,更主要的是看到两个人对他的影响。马向东深知,把吴有金打成历史反革命,不会损伤他这个妻外甥的政治利益,而马文则不然。

    专案组长说:“你的意思,吴有金是应该专政的,至于马文抓不抓,还是慎重为好。”

    “对,对。”马向东急忙说:“吴有金的问题属于政治问题,而马文嘛,即便有些错误,也属于人民内部。”

    马向东在慌乱中说走嘴,没想到专案组长对马文的所谓内部问题产生兴趣,他说:“人民内部的问题,也应该暴露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光天化日之下,如果不批判,也会转化为敌我矛盾。”

    马向东直着眼看专案组长,此时,他更知道磨练嘴皮子的重要性,微小的失言,往往导致严重的后果。

    专案组长说:“你把马文的问题摆出来,咱俩鉴别一下,上纲上线,看看从哪个方面把他打入反革命或者坏分子的行列。”

    “马文不够反革命。”马向东有些怕,急忙用马文有生活作风问题做掩盖:“那个老王八蛋,老实得不敢踩蚂蚁,可他见了娘们儿就迈不开步。我们村有个牛鬼蛇神叫肖艳华,我瞅着都恶心,他可好,把骚娘们儿当成宝儿似的。”

    “你说马文和肖艳华搞破鞋?”

    “对,对,是那码事,那个老混蛋可不要脸了。”

    专案组长说:“男女关系的事,不算大问题,大不了在本村游游街,群众专政领导小组没必要管。”

    “我也是这个想法,牛鬼蛇神肖艳华已经游街了,我回去再让马文游一游,省得他再想闻臊味儿。”

    马向东以为这样说,就能保住父亲不被抓,专案组长的一席话,让他又一度紧张:“和牛鬼蛇神私通,可不是一般的男女关系问题,要上升到政治高度。我的意见还是抓来为好,审一审嘛!不冤枉一个好人是我们历来的政策,可是,不放过一个坏人是我们必须坚持的原则,你我都是革命干部,可要分得开哪轻哪重啊!”

    专案组长这番话,使马向东紧张到极点,他觉得专案组长对马文纠缠不休,是有意和他马向东过不去,甚至觉得专案组里绑人的绳子向他扭动腰身。马向东看了眼熟悉的皮鞭,突然觉得鞭把握在别人手里,鞭稍瞪着眼睛盯着他的皮肉。

    专案组长有意和马向东兜圈子,其目的就是不想放过马文。和刘占伍交换工作时,刘占伍特意交待过,说马文的问题和吴有金一样严重。群专领导小组的组长也有明确指示,必须完成两个人的指标。这个专案组长有着丰富的斗争经验,费了这么多口舌,是为了做通马向东的思想工作,让本大队的治保主任去抓人,他可以坐享其成,即使抓错,还可以推脱责任。

    和老练的专案组长相比,马向东的政治头脑显得简单,他使用的最后一手是在专案办公室里耍混:“要抓吴有金,我可以协助,要抓马文,在我这行不通!”

    “为什么行不通?”

    马向东翻眼皮。

    专案组长被马向东顶得生了气,但他没表现出来,而是严肃地说:“马文和你都是马家人,如果有顾虑,你可以回避,让你们大队的副治保主任协助我们。”

    从专案组长的话语中,马向东确认专案组不知道他和马文的父子关系,心情稍加放松后又想到刘占伍:“这小子在群专领导小组,我的身份不可能不暴露,唯一的方法是阻止他们。”

    马向东板着脸说:“马文不是阶级敌人,有错误也要团结,你们抓人,我们大队不答应!”

    专案组长不怕硬:“是不是阶级敌人由我们定!”

    马向东想硬对硬,他没那么大胆量。

    专案组长主动把态度放下来:“马向东同志,你还年轻,干革命可不能意气用事,要摆正革命事业和个人感情之间的关系,摆正上下级之间的关系。抓审一个小小的马文,你就左拦右挡,不积极配合,这是一个基层干部不该做的。”

    马向东做最后一拼:“你是说,还要抓马文?”

    “人必须抓,你必须把治保组的全体人员拉出来配合我们!”

    马向东破门而出,被群专组的队员拦在院子里。专案组长走出门,把他“请”回办公室,让他坐在椅子里,还派一名群专队员“陪侍”他。

    专案组长对马向东说:“你先在这屋等一下,我把你的意见向上汇报,怎样处置马文,等我们研究后决定。”说完,专案组长到隔壁找到刘占伍,从刘占伍嘴里得知,治保主任马向东是要抓人犯马文的儿子。

    让儿子抓爹来专政,古今中外不多见,即使是大公无私的彻底革命者,做起来也很困难。何况还有个株连问题,把马文打成反革命分子,马向东就会从治保主任的位置上掉下来,怪不得马向东死活不肯这样做。

    刘占伍改变主意,对专案组长说:“不让大队参与,咱们直截去抓。”

    专案组长不同意,他说:“我看过马文的材料,感觉他的历史不怎么复杂,解放后,也没有多大政治问题,至于他儿子说得搞破鞋,怎上纲也划不上阶级敌人。他在本村有势力,儿子又是大队的治保主任,这可是烫手的事,我的意见是不抓他。”

    “我们已经定了两名指标,一个吴有金应付不了差事。”

    “让马向东报上来一个。”

    “那样会……”

    刘占伍把村里人简单过一遍,分析马向东可能打击的对象。原有的四类、牛鬼蛇神不属于钻进革命队伍内部,也就不在这次专政之列。何荣普、刘文胜老实得像面瓜,有屁都憋回家里放,挤不出油水。“老连长”被筛选过多次,抓来也没用。刘强是上中农,他爹还在受陷害,他的老丈人又是地主,想抓他,不愁找不到理由。但刘强一身正气,不光是刘屯,就是整个黄岭大队都知道他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估摸马向东不敢把他报上来,就是报上来也没人愿意抓。刘占伍在心里嘀咕:“马向东能不能加害我哥哥?这小子能做得出来。我哥哥已经被刘辉调查一遍,又有我在群专组,陷害也没用。”

    />    刘占伍把没说出的半句话收回,笑着对专案组长说:“我看也只好这样办,就让马向东在你的办公室物色人选,咱们看着合适,立刻和吴有金一同抓来。你可以提醒他,不抓马文,可以用马向勇顶替。”

    专案组长问:“你了解马向勇?”

    “马向勇这个人在解放前有段历史是空白,解放后他一直不提,他在文革中说腿瘸是打中央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