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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节

理解女儿的心情,看到女儿越来越憔悴,他就越不能原谅刘强。吴有金没有给吴小兰以宽慰,而是让家人牢牢守住她,不许任何人走漏风声。

    在订婚的前前后后,刘强很不平静,让他有些安慰的是,吴小兰在城里找到了婆家。虽然不知她的男人是不是那次陪他进城的小伙子,但好赖有个安身之处。刘强心里常常隐痛,他不舍吴小兰,更不舍十几年的恋情,他觉得他们的感情经得住考验,他要坚守!而无情的现实明确告诉他,这种没有政治基础的恋情终归要结束,也许这一天就要到了。他反思自己:“这些年给吴小兰带来了什么?带来的都是痛苦!如果没有我,吴小兰应该有个好的工作,早该有个美好的归宿。吴小兰承受着痛苦和磨难,却给我带来幸福和欢乐,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她默默地用行动鼓励。她用她的奉献,给了我勇气,给了我坚强,让我乐观向上地对待社会,对待人生。”

    刘强也有过孤守一生的念头,但这种念头很快就被现实击得粉碎,社会不允许他这样做,家庭不允许他这样做,杨秀华想尽办法阻止他这样做。

    如果刘强不结婚,就彻头彻尾地和刘笑言、刘春江成了同一种人,人们不会说他不想娶媳妇,而是说他娶不上媳妇,一个四类子弟打光棍儿,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不但又套上一道枷锁,而且也贬损了吴小兰,村里人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个谁也不愿沾的臭狗屎,吴小兰还当成宝,真是瞎了眼。”

    父亲为了刘强的婚事特意从清河矿赶回来,苦口婆心讲了很多,也分析了目前的形势。现在广播报纸上都是批判、斗争和打倒的字眼儿,一场大的运动就在眼前,父亲逃不脱厄运,而这个家庭所受的牵连也将是前所未有的。如果刘强再坚持不结婚,已经长大弟弟怎么办?一个家里出了三个光棍儿,这个家庭还能在村里立足吗?

    杨秀华的态度非常明确,坚决要和刘强结婚。她是位表面活泼心计很深的姑娘,用善良和爽快敲开了刘强逐渐封闭的心田,也用勤劳和利落感动了李淑芝,连不常回家的刘宏达也对她产生好感。特别是刘志,更希望早一天叫他嫂子,使哥哥早一天把吴小兰的影子在心中清除掉。

    杨敬祖为女儿出嫁向刘强提出一些条件,并申明提条件的理由:“我家是忠良后代,女儿出嫁也得有点讲究,跟好样的咱不比,你也不能像对待四类那样,好歹随个大溜。别人有啥你也得置办啥,不然你就别娶她。”

    杨敬祖喜欢称自己是忠良的后代,只从地主成份败露后,他很少敢露这几个字眼儿,抓住女儿出嫁的机会,他还要显示一次。不过他提的条件并不高,李淑芝满口答应,并努力筹备。

    在筹备婚事的过程中,刘喜做了他特有的贡献,向母亲上缴了十五元七角钱。

    那次刘奇把马荣和刘强赶回村后,刘喜没走远,为了挖电杆坑挣钱,他又逃学了。挖电杆坑的还有念初三的贾孝忠和上初一的贾孝义,哥俩都比刘喜大,体格又好,挖坑的速度比刘喜快。刘喜挖不过别人,便使用占坑的方法,这挖几锹,那挖几锹,一共占了三个。五十个电杆坑都让学生们包了,社员们谁也没挖着。分钱时,刘喜连同二哥的七个坑钱都领到手,他从作业本上撕下几张黄草纸,把钱包了好几层,小心翼翼地藏在耗子废弃的墙窟窿里。

    家里需要钱,母亲问起这个事,刘喜从耗子洞取出钱,如数交给了母亲,母亲拿出七毛钱做为奖励,让刘喜高兴了很长时间。他不舍得花,想把这笔钱存起来,凑够车票钱去一趟清河市,看一看火车是怎样在铁道上爬的。

    杨敬祖搬走后,刘强家的东屋空了出来,李淑芝原打算把东屋用做新房,刘氏劝她不要贸然行事,孩子的终身大事,应该请贾半仙来指点指点。李淑芝觉得刘氏说得有道理,她也认为:“这些年家里不顺,都是刘强不信这不信那造成的。贾半仙说话灵,已经有了验证,虽然上级号召破除迷信,但一些事不可强信,又不能不信。”

    李淑芝去请贾半仙,贾半仙满口答应。李淑芝离开孙家后,孙二牛对老婆说了话:“咱俩过这么多年了,你今天听我一句话,从今以后你闲话少说,闲事少管,千万别装神弄鬼。”贾半仙很惊讶:“揶,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扁担压不出半个屁的人,今天怎么开口了?”孙儿牛把老婆看了半天儿才说话:“你不信我的话就拉倒,再这样胡闹下去,早晚要吃亏。”贾半仙见男人说了这么多的话,她倒觉得挺高兴,笑着对孙儿牛说:“你放心吧,你老婆不是傻子,不会惹出乱子丢掉你。李淑芝是真心求我,咱就得真心帮助人家,刘强是个好青年,娶得媳妇也不错。要是娶吴有金的闺女,我才不喜得管呢!”

    贾半仙围着刘强家的房子右转了三圈儿又左转了三圈儿,然后进屋对李淑芝说:“我看好了,你家得把西屋腾出来做新房,你和孩子们搬到杨家住过的那个屋。”她见李淑芝挺信服,便打破常规作了解释:“东屋住过你儿媳妇的娘家人,她又回去住,就犯了倒插门儿之嫌。刘强可是个刚正的小伙子,给村里干了很多好事,不是他,谁能把灯脑袋整得朝下?凭这点,咱不能让人说他下三烂。新房放在西屋还有一个讲究,叫先有老,后有小,太阳总是从东边升起来,然后才到西边,如果反过来,肯定不吉利。反正你信我,我也不会调理你,在你家大喜的日子里,我不便说那些丧气话。”

    李淑芝掏出两元钱答谢贾半仙,贾半仙推辞不要,她说:“你再这样,以后你家有事我就不管了,要收钱也不能收你的钱,到那天,多给我几块喜糖就行。”

    贾半仙不接答谢钱,让李淑芝过意不去,贾半仙也看出这一点,她又说:“马向东为了娶杨秀华,提着鸡蛋来求我,我没喜得管。老仙儿告诉我,做人不能光认得钱,情义最重要。帮人帮到底,我都替你想到吧!这对新人住南炕北炕也有讲究。”贾半仙东西南北打量一番,指着东大炕边上的小庙说:“看见没,这几年没淹死孩子,都是它保佑的,好多老仙儿都在那里住过,老仙儿保佑咱们,咱们不能得罪他们。我看还是让刘强住北炕,头对着老仙儿。像刘强这样的人,一身正气,生死不怕,黄皮子、狐狸精都对他没办法,老仙儿们也敬重他,但他不能和老仙儿作对啊!用脚蹬着人家,我看不合适。前些天老仙儿给我托个梦,好象还提过这个事,老仙儿说脑袋朝南,年年有钱,脑袋朝北,天天后悔,还说了其他话,都让我忘了。”

    李淑芝相信贾半仙的话,对她千恩万谢。贾半仙还告诉李淑芝:“刘强结婚应该大办,亲戚朋友都通知到,操办得越热闹越好,冲冲邪气,以后你家就太平了。”

    贾半仙让大操大办是迎合李淑芝的心理,也是想看看红火场面。贾半仙对马文和吴有金没有好感,刘强热热闹闹地娶杨秀华,不但让马文心里难受,也让吴有金心里难受。吴小兰在贾半仙心里是个好姑娘,谁让她太软弱了?连自己的糊涂爹都拧不过。

    李淑芝把刘强结婚的消息通知了所有的亲戚,也告诉了关系不错的乡邻。刘强是家里老大,应该办得气派一些。

    刘强结婚用的衣服和鞋都是杨秀华手工缝制的,上衣做得非常板正,裤子线条笔直。鞋是布鞋,杨秀华在鞋面上贴了黑色皮子,虽然没有何守道的皮鞋光亮,也比村里人穿的 布鞋强。

    两声“二踢脚”的爆炸声打破了小村的寂静,接着响起一阵鞭炮的“噼啦”声,刘强和杨秀华举行了婚礼。

    天公作美,没有一丝云,太阳安详地从东面走到西面,来贺喜的人们吃饱八碟八碗和高粱米饭后,说了一些祝福和吉利话,陆续散去。

    太阳快落时,天空装点上晚霞,轻风送来凉爽。帮忙的乡亲收拾干净回了家,只剩下一些准备闹洞房的年轻人。

    羊羔子从刘强家出来,在街上看到了吴小兰,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兴奋,急冲冲地跑回来,站在房门口大声喊:“吴小兰露面了!刚从门口路过,还往院里看呢!”

    羊羔子的喊声,刘强和杨秀华都听见。刘强冲出房门,不见吴小兰身影,连太阳也隐身于霞云身后。

    随着刘强的婚期临近,王淑芬不得不让女儿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吴小兰听后,反而变得异常镇静,而做为母亲的王淑芬已经看出,女儿被击垮了!痛时无泪胜有泪,悲极无声胜有声!吴小兰不哭不闹,也不思饮食,身体日渐消瘦,精神变得恍惚。

    鞭炮的爆响声让刘屯热闹起来,也震醒了半睡的吴小兰,她跳下炕,光着脚往外跑。王淑芬已有准备,奋力拦住女儿,把她拉到炕边。王淑芬抚摸着女儿干枯的脸,泪如雨下,哽咽着:“孩子,你爹让我看住你,替妈想一想,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去啊!”

    ;  吴小兰靠在顶梁柱上流泪。

    看到吴小兰有了久已不见眼泪,王淑芬觉得,女儿的心灵在复活,她也有了见到光明的感觉。王淑芬托起女儿披散的长发,这头发多日没有梳理了,失去了光泽。他从水缸舀来水,又去找梳子,吴小兰说了话:“妈,你让女儿出去吧!不然,我就撞死在顶梁柱上。”

    王淑芬答应了女儿的要求,颤着手拉住她,流着泪说:“妈知道你的心情,也知道无法拦住你,可是,你出去也要打扮打扮,把头发梳好,换上你去城里穿的衣裳,利整点儿,别让村里人看笑话。”王淑芬抱怨:“你爹左一个刘强不好,右一个刘强不好,这可好,人家热热闹闹地办喜事,你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你妈的心被刀搅啊!你听妈一句话,不要去刘强那,现在他家正在热闹,院里院外都是人,你靠过去,人们会用啥眼神看你啊?让你爹和你姨父发现,还不把你架回来?你想出去散散心,等晚上吧!人们都回家吃饭,省得你听到那些杂七杂八的话。”

    吴小兰收拾东西,王淑芬失声痛哭,当母女俩眼泪快要流干的时候,吴小兰拎包出了家门。她特意来到刘强家的门口,停下身向里张望。看到门上的大红双喜字,她抹了一把泪水,算是对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做了永久的告别。

    通往小南河的旧道上,吴小兰孤零零地往南走,太阳用余辉伴着她,她仍然感到孤单得可怜。和煦的晚风企图温暖她,她的身体仍然颤抖。她只知道往前走,并不知投奔的目标。她觉得前方昏暗,但他不苛求昏暗中的光明。她希望有人伴她同行,这一点希望又破灭了!吴小兰记起了大兴安岭,无数次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回来?回来干什么?回来了,两只恋乡的雁飞回来了!可如今只有一只雁在飞,而且伤痕累累,还飞得动吗?飞向哪里?

    小道两边的草有过膝高,柳丛过人,胆小吴小兰不害怕。草里的小虫为她鸣叫,树上的小鸟为她歌唱,池里青蛙“呱呱”叫着,合奏着一支哀婉的送别乐曲:

    雁南飞,

    孤雁无相随,

    伤痕累累离家走,

    难寻沼泽水。

    雁南飞,

    两眼伤心泪,

    不敢回头望家乡,

    此去何时归?

    刘强立在房前向南眺望,甸子上出现一个孤单的人影,虽然看不清楚,他认定是吴小兰。刘强想撵上去,被杨秀华抱住腰,母亲和刘氏一同把他推进新房。

    看到刘强心情不好,闹洞房的人也没了兴趣,新房里过早地寂静下来。炕上的双人被已经铺好,可两人都没有入睡,刘强坐在炕头儿,杨秀华坐在炕梢。已经成为夫妻,此时却变得格外陌生,谁也不招呼谁,谁也不和谁说话,只有新娘有时会抹一把眼泪。

    刘强的目光从灯上移向杨秀华,慢慢地,杨秀华模糊成吴小兰,一只百灵鸟飞过来,在他面前欢快地叫着:

    “跟我飞吧,

    飞向天堂,

    那里四季都充满阳光。

    人人爱劳动,

    鸟语伴花香。

    拿出你的勇敢和坚强,

    不要惧怕那是很远的地方。

    跟我飞吧,

    飞向天堂,

    那里有着正义和善良。

    行为有约束,

    友爱受弘扬。

    只要你有追求和理想,

    就会到达那个很远的地方。

    跟我飞吧,

    飞向天堂,

    那里的爱情幸福奔放。

    生灵无等级,

    殿堂卧鸳鸯。

    只要你真诚追求爱,

    跟我飞向那个很远的地方。

    跟我飞吧,

    飞向天堂,

    那里的空间格外明朗。

    邪恶受抑制,

    谎言无伪装。

    只要你把真情放心上,

    飞吧,飞吧,

    那是你要去的地方。”

    刘强觉得自己插上了翅膀,跟着百灵鸟飞上了天。青山绿水旁,百灵鸟落了下来,出现了美丽的天使,天使挽住刘强的胳膊,要和他去天池洗浴,刘强不肯,他说:“我刚入洞房,还未和妻子亲热,就在异性面前解衣露体,我良心不忍,恐天理难容!”天使推开刘强,说句:“尘垢不洗清,何以去得天堂?”说完,飘然而去。刘强望背影,酷似吴小兰。刘强喊,喊不出声,他想追,身子动不得。空中的天使撒下一把泪,泪水落到刘强的脸上,百灵鸟也没了踪影,只听树丛中飘出一段歌声,似哭似泣:

    “树上的鸟儿成对成双,

    草中的蝶儿追逐花香,

    世间的女儿渴望爱情,

    只怕是同弦奏不出同音,

    做着异梦却睡在同床。

    ……”

    刘强觉得歌声低哀,不忍往下听,躲开树丛,却见杨秀华扑过来。她披着红色嫁妆,急切期待拥抱。

    蓦地,门外响起吵噪声,刘军家的高音喇叭惊醒刘强。

    大喇叭播放着两报一刊社论,批判“三家村”和“四家店”,动员全国各族人民都起来斗争,不但要彻底打倒那些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还有揪出牛鬼蛇神。并声称,一个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即将来临。

    刘强走到门外,迎着冉冉升起的红日,他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挺起胸。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