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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节

    第六十一节

    杨敬祖忙两件事,一个是把房子盖起来,另一个是张罗把大女儿嫁出去。他是去年垫的房座子,在刘辉的房西。杨敬祖在关里家吃过洪水的苦头,想把房座子垫高些,刘辉不同意,怕地主压了他的风水,看在杨秀华的面儿上,勉强让杨敬祖的房座子和他家房座子一般儿高。

    刘辉得不到吴小兰,又开始打杨秀华的算盘,不过他心里仍然有顾虑,嫌杨秀华的成份不好。但刘辉通过这么多年的政治工作,对政策的解读能力比村民强,虽然上级再三强调男女都一样,刘辉能看出不同。比如说男人成份高,女人嫁过去准遭罪,她和她的孩子都要变成高成份的人,子孙万代难得翻身。女人成份不好,嫁到成份好的男人家,虽然本人这代受影响,儿孙还有翻身的余地。如果姑娘长得特殊漂亮,找到年龄大的干部或者被干部家庭接纳,她还可以改变被欺压的命运,同样享受优惠待遇。刘辉认为自己是革命干部,即使现在还没转正,那只差运动搞得不激烈。残酷的斗争会有的,机会一定有的,自己也有改变他人命运的本领。

    刘辉对杨秀华只是有好感,并没有执意去追求,他的目光仍然放在干部子女和贫下中农身上。但是,杨敬祖害怕刘辉,更害怕他漂游不定的眼神,刚和刘辉做上邻居,就打算把杨秀华立刻嫁出去。

    李淑芝早就把杨秀华当成自家人看待,只是刘强不上紧,让李淑芝忧心忡忡。

    在杨家搬走之前,刘宏达回来一趟,为的是让刘强订下这门亲事,出乎他的预料,刘强很痛快地点了头。刘宏达没请媒人,他亲自和杨敬祖谈了两个年轻人的事。杨家夫妻心里同意,表面拿一把,还假意往后推辞,目的是为女儿索要一些嫁妆。刘屯这几年没大涝,生活逐渐提高,姑娘的身价也增,结婚时要两铺两盖,一个木柜,还要一身新衣以及镜子、木梳和雪花膏等物品。

    杨家搬走后,婚期还没定下来,让杨秀华寝食不安。再想往刘强家跑,又怕村里人说闲话,见不到刘强,她心里又非常空落,常常在门前向刘强家那边看。她听何守道说,吴小兰回来过,并且单身一人,没有男人陪伴,看样子没有结婚,这让杨秀华心里更没底。

    其实,吴小兰就住在家里,只是吴有金把消息封闭得紧,除亲属和马荣等人知道外,村里人都不知晓。

    吴有金和马文仍然希望吴小兰在城里找对象,马向勇仍然散布吴小兰在城里结婚的谎言,吴有金被马家和自己编造的谎言束缚,不让吴小兰和外界接触。

    城里的住房紧张,吴小兰的表兄还要结婚,她只好搬到成衣铺去住。成衣铺是三间平房,没有暖气,又不让生火,她在铁床上渡过寒冷的冬天。寻思春天好一些,成衣铺又停了产,吴小兰回到家。

    到家后,吴小兰听到一些刘强和杨秀华的传闻,她心里阵阵作痛。冲动时,想闯出家门去找刘强,向刘强讲出她的苦痛,让刘强把她搂进怀里,和刘强永远不分离!但是,姨夫和马向勇以及父亲就像围住她的囚笼,这种囚笼是牢固的,由社会的力量编织而成。拼命去冲破,不但自己头破血流,还会让刘强付出更惨痛的代价。因为她前面竖起鬼打墙一样的障碍,障碍和囚笼一样牢固,凭她的力量无法冲破。残酷的现实逼得吴小兰动摇,觉得和刘强的那段恋情无法往前发展。既然这样,刘强成家也在情理之中。

    吴小兰强压悲痛而显得平静,但马向东对她的抱怨又引起层层波澜。

    马向东指责吴小兰:“姐,你说你傻不傻,跟谁不好,偏偏跟那个王八犊子钻草垛。你是实心实意,他可好,把你甩了,又勾上杨秀华。要是没有他,杨秀华得乖乖地嫁给我。”

    吴小兰知道这个表弟做事混,和他讲不清道理,但终归是亲戚,只好耐心地说:“感情上的事,不能说怨谁不怨谁,当初我姨父和你老叔都嫌杨家成份高,你也听了他们的话。”

    马向东说:“虽然杨秀华成份高,但小模样也能摆平,咱也不想当多大的官儿,有个好看的媳妇就知足了。”

    听到马向东说出这样的话,吴小兰联想起马家一些人对她的恋爱横加阻拦,一种愤恨感涌上心头。她说:“你爹和你老叔都是觉悟高的人,怕娶了地主家的闺女影响你的前途,也影响你们家在村里的地位。”

    “我才不信那些呢,也不知那几个老家伙整的什么景?要是有个好看的女人跟他们,他们早就乐得找不到北了!”

    吴小兰想笑,但笑不出来,她的心被堵得非常难受。

    马向东问:“姐,你说这个刘强有啥好呢?怎么好看的姑娘都喜欢他。”

    “都是谁喜欢他?”

    “你,杨秀华,连那个教书的付亚辉见了他也眉开眼笑。”

    吴小兰违心地说:“谁爱喜欢谁就喜欢吧,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哪就对了,刘强有啥好的?一个摘帽地主子弟,说不定哪天又戴上大帽子,被人牵着游街。给他当媳妇,那可掉老价了。”

    吴小兰更正马向东的观点:“我看刘强不会被人牵着游街,给他当媳妇也不会掉价。”

    “你还是向着刘强,这叫痴心不改,思想顽固,吃了大亏还不知回头。刘强把你耍了,又要耍杨秀华,早晚有一天,被我们无产阶级扔进历史的垃圾堆!”

    吴小兰很不满地看了马向东两眼,她问:“刘强和你无冤无仇,你咋这样恨他?”

    “啥无冤无仇?仇还小咋地?他砍我向春大哥,这个事我不喜得管,我在青年林砍几个镰刀把他都不让,我用队里的牛种小开荒,他也管,就像小队是他家的。他是什么人?他是上中农,凭什么管我?凭什么管我们贫下中农?要是我管他还差不多!去年刚进冬,我去挖电杆坑,他那个斜眼弟弟不让我挖,还满甸子撵我跑,差一点儿让我脑袋搬家。我老叔领民兵去抓,那个斜眼子还不服,和我们贫下中农对抗,你说刘强该多嚣张?他骑着枣红马,提着大砍刀,把向勇大哥的镐把磕出去老远,谁见了不害怕?去了那么多人都没抓住他哥俩。我让刘志追着往死里打,如今他哥俩逍遥法外,这仇还算小吗?错是没运动,要是再有运动,我不整死他,我就不是人。”

    吴小兰想借机解劝马向东几句,没等她开口,马向东又说:“姐,咱不说别的,就凭这两个事我就和他没完。你是我姐,他把你祸害够戗,知根知底的明白咋回事,不知道都说难听的,这叫啥?身败名裂!你为啥找不到婆家,都和那个犊子有关。”

    吴小兰想哭,但没有人尊重他的眼泪,她极力往回忍,泪水仍然掉出来。

    马向东说:“姐,你不用抹泪,泪水洗不掉耻辱,更洗不清深仇大恨。咱们和刘强是阶级仇、民族恨,永远不能忘记!”看到吴小兰伤心,马向东又说:“姐,这个仇不用你报,交给我和殿发就行了,哪天我把刘强捆起来,你尽管往他脑袋上打。”

    吴小兰流着泪听马向东说另一个事。

    马向东说:“再有就是杨秀华,我们贫下中农都闹不着,让他弄到手,你说他该多猖狂?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们贫下中农,这口气我咽不下!”

    吴小兰心里悲伤,还是用好言相劝,不让马向东和刘强做仇,但马向东对刘强的积怨太深,她的话根本不起作用。

    家里没人时,吴小兰暗自抹泪,有时也照镜子,镜子里会产生美丽的幻觉,她能看到英俊的刘强,看到刘强和她拥抱。家里的电灯很亮,而在夜静时,吴小兰却愿意面对煤油孤灯,昏暗中,才会有幻觉出现。

    听说刘强和杨秀华确定关系并很快结婚的消息后,吴小兰整夜整夜不能合眼,她明知迟早是这个结果,但她又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她哭,悲伤地哭,哭自己走过的路,哭自己的命运。她笑,疯癫地笑,笑自己痴迷的爱情,笑自己的无知,甚至笑自己的软弱。吴小兰白天做梦,睁着眼,她看到夏日炎炎,看到一对童年,童年都穿着红色的兜胆,在荒甸上捉蚂蚱,在水池中揪野荷花朵,拍着水,“格格”地笑着,比银铃声还要动听。一条鸡冠蛇爬过来,抬高头看着手拉手的孩子,女童惊呆了,吓得浑身颤抖。男童把她抱开,抱得吃力,抱得很紧,抱得女童露出了笑声。仍然是童年,那是残酷的岁月,战争每时每刻都在剥夺无辜者的生命。溃逃的匪兵,饥饿中对任何吃的都不放过。一个衣着破旧的女童,从匪兵手里往下夺鸡,她的母亲还在月子里,靠家中唯一的母鸡下蛋来补养身体。恼怒的匪兵为了吃上鸡肉,竟用枪托砸向女童,就在枪托落下的瞬间,男童咬住了匪兵的手,枪托落在男童的身上。女童丝毫无损,她把男童搀扶进家时,突然感到男童很高大,有一股可以依靠的力量。

    吴小兰梦到少年,她考上贺家窝棚中学后,却不敢过小南河。一个少年挽起裤腿,下到河里为他带路,这条河她不知趟过多少次,这条路她也不知走了多少回,从这条路上走到青年,走到了大兴安岭。

    在大兴安岭,男青年尽心呵护这个妹妹,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妹妹也敞开心扉,向哥哥投以真情,在大雁南飞的时候,他们打算修筑爱巢。因为妹妹需要哥哥,哥哥也喜欢妹妹。

    吴小兰每天都做这样的梦,美梦会给她留下一丝快乐。夜里她只是哭,哭是无声的,阵阵刺痛心灵,哭是有声的,让他咀嚼痛苦:

    “心上的爱人,

    你难道把我遗忘?

    你是不是摘到星星就丢掉月亮。

    阶级的等级我们隔开,

    身在咫尺却不能相望,

    囚住我的是土墙四壁,

    囚着你的是一张无形的大网。

    记住我吧!

    我为你哭泣,

    记住我吧!

    我为自己悲伤。

    心上的爱人,

    你不要把我遗忘,

    你不要有了月亮就躲避阳光。

    情投意合却不能相伴,

    心心相印却要各守一方,

    冰寒的宫闱难锁嫦娥,

    浩瀚的长空用你的痴情守望。

    记住我吧!

    我为自己流泪,

    记住我吧!

    我为你低声喑唱。

    心上的爱人,

    我们都不能遗忘,

    你不能有了鹊巢就把身藏。

    山高路远阻不断知音,

    滔滔大海洗不清酸痛心肠,

    织女还有七七相会,

    怕只怕鹊桥上不见牛郎。

    记住我吧!

    挽起你的新娘,

    记住我吧!

    记住我!

    我的心陪着你,

    我走他乡。”

    吴小兰默默地念叨刘强,每次念叨,都伴着痛苦的泪水。

    女儿的悲伤痛苦,做为父亲的吴有金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心就像掉入滚烫的开水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他甚至怀疑对女儿的禁锢是一种错误,又觉得有一种力量推着他这样走,这种力量是巨大的,让他无法抵御。他把记忆往回移:“十年了,那时的刘强还是少年,就因为急愤中砍了马向春,从此和马家结下难解的仇恨。是这样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如果刘强的父亲不进监狱,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就是砍了人,一个涉世不深的孩子打架,根本用不着兴师动众。真像马向勇说的那样吗?这一斧就砍出了阶级仇恨,这仇恨怎么来得这么突然?二十年前,刘强还是个孩子,而李淑芝也把小兰当做她自己的孩子看待。两个孩子非常投缘,有一点儿吃的都互相想着,你吃一口我吃一口,两家大人看了都笑,多么希望两个孩子能长期好下去。那时战争不断,小日本刚被打跑,中央军又和八路打了起来。从那时起,才知道“阶级”这个新词儿,可从没想到刘宏达夫妻就是阶级敌人。也许他们太会伪装了,特别是李淑芝,在孩子面前伪装成一位慈母。但是,阶级敌人终究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五年前,李淑芝已经站到台上,历史把她推上了耻辱的被斗席。也是在五年前,做为阶级敌人的主要成员刘强逃走了,他逃到大兴安岭,而且拐走了小兰。这小兰是自作自受,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和家里说一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她这个亏吃得太大了!咳,也愿我这个当爹的太粗心,如果知道她跟刘强往外跑,宁可打断她的腿!”吴有金把责任往老婆身上推:“这丫头都是她妈惯的,头发长见识短,只看到刘强、李淑芝好的一面,看不到阶级敌人的真面目,经不住地主资产阶级的腐蚀。这小兰从大兴安岭回来时还撒谎,说去了她姨家,后来没办法,才承认和刘强在一起。如果她早些承认?咳!早承认也没用,既然刘强和我们不是一个阶级,承认不承认也得分开!”

    不过,吴有金对刘强一家为何变成阶级敌人,还是弄不明白:“要说他家那个斜眼子是阶级敌人倒是可以理解,这小子是刺儿头,看他就不顺眼,那个笑嘻嘻的小崽子也不是好东西,长大准破坏社会主义。李淑芝虽然被当做阶级敌人进行了斗争,可她没干过破坏的事。刘强没少为村里做好事,没占过集体和哪家的便宜,难倒敌人队伍里还有这样的人?但不管怎样说,是阶级敌人就没有翻身之日,谁跟了他谁倒霉。”

    吴有金也这样想:“这世上的事情,真他奶奶的难弄懂,如果刘强不是那种出身该多好,我家小兰和他是挺好的一对。命运真会捉弄人,偏得把这两个相爱的年轻人整到两个阶级里。”吴有金在心疼女儿的同时恨起了刘强:“地主崽子,你可把我家小兰坑苦了!你明知自己的成份不好,明知自己是现时下的奴隶,明知已经被人踩在脚下,你还要拉上垫背的。拉上谁不好?偏偏拉上我的女儿。你不但毁了小兰的一生,也让我这一世背上沉重的包袱。”吴有金恨刘强还有另一层原因:“王八犊子,你害了我家小兰,让他找不到婆家,你可好,又把杨秀华划拉到手,我们活不好,你倒活得像个人似的。都怪我以前手软,早该把你当成刘晓明一样的人管起来!那时想整你,不费多大事,让马向勇给你弄几个罪名,马荣就可以把你抓起来,送到胡永泉手里,帽子就可以给你戴上。现在可好,把你美上天了!一个摘帽的地主崽子,还能娶上如花似玉的媳妇,这世道真不公平!”吴有金只知道心疼女儿,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