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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节

    第四十三节

    东大泡子,冰冻已有半尺多厚,这里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河水清澈,冰面透明,从冰上可以看见水中游动的鱼,孩子们追逐它,尽情地在冰上玩耍。马向伟和吴殿才这些较大的孩子有冰滑子,套在一只脚上,用另只脚踹冰,速度很快。刘喜和三胖子有冰车,人坐在上面,两手拄着冰钎前进。还有的孩子在冰上打尜儿,用细麻绳做的鞭子把冰尜抽得溜溜转。女孩子溜冰,几个人扯在一起,或蹲或站,或斜或倒,在她们清扫出的冰道上滑动。偶有蹬冰滑子的人从她们这里穿过,孩子们发出阵阵惊叫般的欢呼声。

    马金玲也跟着溜冰,她的眼睛总是往小石头那边看。小石头没有滑冰玩具,一个人在冰上站着,两只手相互插在袖筒里,露出的地方冻得通红。

    自从小石头搬进马向勇的下屋,他失去了所有的伙伴,三胖子也回到刘喜那一边。马成林骂他是“带犊子”,同住一个院子,不在一起玩儿,只有马金玲给他一点儿同情的目光。

    孟慧英嫁给刘仁,是想找个落脚之处,能够有口饭吃。父母都已经老了,挣得工分儿不多,没有能力养活她娘俩。

    刘屯是孟慧英老母亲的娘家,还有着对狐仙和故土的留恋。这几年,雨水少了,不常涝,刘屯的日子变得好过,老母亲支持女儿嫁到刘屯。另外,她知道刘仁的父母很正派,虽然穷,仍然挺直腰苦挣苦曳地过日子。刘仁小时候不惹是生非,是个本份的孩子,觉得他能让孟慧英靠得住。

    孟慧英也过上几天好日子,渐渐地,刘仁孤僻个性显露出来。把小石头接过来后,两人就开始争吵。马向勇又在中间搅合,还故意让刘仁知道他偏向孟慧英,孟慧英在厌恶的同时又显得无可奈何。

    刘仁不愿得罪马向勇,找茬对孟慧英发火,为了释放心中的积怨,他常常拿小石头杀气。孟慧英袒护失去父爱的儿子,和刘仁的矛盾越来越大,一件很小的事情,给他俩的分手伏下引线。

    初秋,是茄子最多的季节,几乎家家都吃茄子。刘仁吃茄子的方法最简单,就是把茄子和茄子把一起放在秫米粥里烀,粥熟了,茄子也烂。他用茄子拌上自己做的大酱,再准备一头大蒜,扒拉一口秫米饭,夹一口拌好的茄子,嚼一瓣儿大蒜,吃得顺口、香甜。茄把上的皮有毛刺,刘仁也不舍得扔掉,拌在茄子里一同吃,说茄把上的皮有嚼头。

    那天,孟慧英心血来潮,想起石岩入狱前最爱吃的蒜茄子,打算做一盘儿让刘仁尝尝,哄刘仁高兴,也露一露自己的手艺。当她把一盘儿热腾腾鲜嫩的蒜茄子端上饭桌时,被刘仁打翻在地。孟慧英在蒜茄子里放了姜,而习惯俭朴生活的刘仁不吃姜。孟慧英很委屈,她把泪水咽进肚里,用铁锹撮走地上的蒜茄子,又重新给刘仁把茄子烀熟。从那时起,孟慧英就知道和刘仁过不长,只好往前将就。让孟慧英无法忍受的是,刘仁嫌小石头吃得多,察看孟慧英做饭用的米。孟慧英觉得和他过到头了,领着小石头回了娘家。

    小南河从南岸决口,孟慧英的娘家受了水淹,父母的口粮不充足,每天都往大饼子里掺糠加菜。看到口袋里的玉米面直线往下降,孟慧英不忍心看着父母挨饿,领着儿子返回刘屯。

    回到刘屯后,刘仁不让孟慧英娘俩进门,走投无路的孟慧英只好到生产队借宿。

    孟慧英没落上户口,又和刘仁分了手,村里有权把她赶回娘家。吴有金和刘奇没那么做,是考虑孟慧英还年轻,村里光棍儿多,说不定她还会帮哪个老光棍儿成就一户人家。孟慧英能够留下来,还要归功于马向勇和贾铁石,他俩在两位队长面前替孟慧英说了很多好话。

    贾铁石在奶奶活着时,见到过孟慧英,那时孟慧英还是个天真的孩子。几经动乱以后,再见面都觉得面生。孟慧英在刘仁家安下身后,贾铁石才知道孟慧英是他的表妹。孟慧英和刘仁分了手,没有好去处,贾铁石想到自己该尽点儿亲戚的情份,几乎找遍村里说话有份量的人,求他们把孟慧英娘俩留下。

    马向勇自己也弄不明白,为啥把孟慧英看得那样好?村里的任何人,马向勇都觉得害眼,希望他们遭灾受罪。他喜欢看别人笑话,从不怜悯穷苦人,唯有对孟慧英,好像表现出一些同情,也许他觉得孟慧英和故去的妻子有某种相同之处。看到孟慧英长睫毛下一双愁怨的眼睛,马向勇仿佛看到妻子的影子,那一双绝望的泪眼使得他想起来就浑身发冷。

    随着时光的流逝,马向勇对妻子的负罪感也在加深,他对长相和妻子相似的孟慧英友善一点儿,或许能减轻心灵上的愧疚。其实,马向勇另有所图。

    要把孟慧英户口落下,必须履行一定的手续,全村居民都得同意,还要盖章摁手印。当然,刘晓明、乔瞎子、王显财、刘笑言这些人没有手印权,老逛摁不摁手印也不重要。

    孟慧英来到刘屯后,人缘儿很好,村里人都愿意接近她,再加上马向勇和贾铁石积极做村民的工作,同意落户的白纸上摁满了社员的红手印。

    孟慧英落下户口后,最迫切的是找住处,马向勇伸出援助之手,把自己的下屋收拾出来,接纳了孟慧英母子俩。

    孟慧英知道马向勇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从马向勇淫邪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在打自己的算盘。孟慧英有过被糟蹋的教训,明知到马向勇的下屋去住,跟掉入虎口差不多,但是她没有其他出路,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她领着小石头,提着不大的包裹搬进了四处漏风的下屋。

    杨秀华一家也面临落户口的问题,前提是,杨秀华赶快出嫁,而且必须嫁到刘屯。

    马文找到贾半仙,求她说服杨家把大闺女嫁给马向东。贾半仙没说行不行,只问他:“你有肖艳华陪着,管你儿子娶不娶媳妇干啥?”

    贾半仙的话说到要害处,噎得马文半天儿没吭声。她见马文干瞪眼说不出话,心里偷着乐,又说:“你家的事太乱,我不喜得管,你让二姑娘去和杨家说吧!”

    马文想起老婆去世时,让二姑娘哭十八包。二姑娘瞎叫唤一通,要走了好多粮食,如果让她做媒人,说不定还要耍什么手腕。对二姑娘还不能来硬的,她是老黑的老婆,得罪不起。马文觉得还是求贾半仙保媒合算,受到奚落后,讪不搭地说:“你三哥求你也不算白求,赶明儿我让向东给你拎两包槽子糕。”为了让贾半仙卖力帮他办成这件事,马文套近乎:“这点屁事儿,我不喜得求别人。还记得不?你小时候,三哥对你不错。”

    “放屁!”贾半仙拉下脸,转身就走。马文截住她,站在贾半仙面前。贾半仙用手拨马荣:“闪开,让我回家!”

    马文碰了钉子,很不自在地放贾半仙离开。

    第二天,马向东提着二斤点心去了贾半仙家,贾半仙收下,当天就去了杨秀华家。没进东屋,而是进西屋和李淑芝说起这件事。

    贾半仙问李淑芝:“你说杨家的大闺女咋样?”

    “挺不错。”李淑芝说:“在咱村,没有能和她比的。”

    “吴小兰和她比,谁更好?”

    贾半仙把李淑芝问得摸不着头脑,便说:“人跟人怎比,她俩各有优点,依我看都不错。”

    贾半仙说:“我看杨秀华比吴小兰强。吴小兰只不过念了几天书,有点文化,认几个破字,那玩意儿不顶大饼子,有啥用?知道的事还不如咱大老粗呢。杨秀华心灵手巧,看那席子编得,养活一家人。小闺女嘴还甜,姨长姑短的,把人哄得心里乐。”

    李淑芝长长地“唉”了一声,瞅着对门儿说:“能娶到这样一个媳妇,是马家的福气呀!”

    贾半仙问李淑芝:“你怎么知道马家能娶到杨秀华?”

    李淑芝愣愣地看着贾半仙:“怎么,你问我?你不是来保媒吗?”

    贾半仙说:“人家提着点心来求我,让我来我就来呗,现在又不兴买卖婚姻,我只是从中搭个桥,杨家不见得同意。”贾半仙笑了笑,又说:“你也看得出,杨秀华是个要强的姑娘,她不会看中马向东那个混小子。”

    李淑芝陪着贾半仙笑,数落她:“你这叫啥媒人?在你这就说不行,那媒还能保成?”

    贾半仙从烟笸箩里装满一袋烟,向李淑芝要火,李淑芝笑着说:“鸟枪换炮,你也用上长烟袋了。”贾半仙一本正经地说:“咱先别说长烟袋,还是归到正题上。你不是那种嚼舌头的人,愿意和你说实话。这个媒,我压根儿就没想给保成,让杨秀华嫁给马向东,就把这孩子给糟践了,要说给你家刘强还差不多。”

    李淑芝不再说话,又在为刘强的婚事发愁。

    儿子不小了,像他这样大的小伙子不是把媳妇娶近家就是订了亲,而刘强和吴小兰不成不散,不知哪天是个头,也不知结果咋样。时间不等人,年龄一大,两个人都得耽误。

    贾半仙说:“你不用指望吴小兰嫁过来,她那个爹是个木头疙瘩,死脑瓜骨。吴小兰又拧不过她爹,自己的事不能做主。你也知道,我这个半仙不是装的,看不透前后一百年,眼摸前儿的事我还能知晓。也不怕你伤心,刘强和吴小兰白闹哄,到头来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贾半仙见李淑芝又要揉眼睛,她说:“你也不用急,其实好媳妇就在你家东屋。”看到李淑芝停下手发呆,她对着李淑芝的耳朵小声说:“这可不是瞎掰,老仙儿也没告诉我,我是看出来的,杨秀华对刘强挺有那个意思。”她见李淑芝仍然糊涂,又说:“你这当妈的太粗心了,没见杨秀华对刘强那种神情?得了,先不和你说太多,我去东屋完成我的保媒任务,不管怎么着,要对得住那二斤槽子糕。”

    杨敬祖到队里出工,杨秀华在屋地上编席子,为了不让苇刺划破手,她的拇指和食指都包着旧布。原来是在院子里编的,天气冷,挪到屋里,整个屋地都被苇草占据,显得非常狭窄。贾半仙斜着身子栽到热炕上,杨敬祖的老婆把火盆推到贾半仙面前。贾半仙没脱鞋,盘腿坐在杨家女人身边。

    贾半仙拿出长烟袋,杨家没旱烟,她只好把烟袋锅搭在火盆上。

    她的问话很特别:“你家啥成份?”

    突如其来的话,问得杨家女人目瞪口呆。从她知道的情况看,这个女人不是干部,也不是专搞斗争的工作组,还喜欢搞些迷信活动。杨家女人在心里问:“这和成份没啥关系呀!她调查成份干什么?”

    杨家女人吞吞吐吐:“中农,中农呗,对,中农。”

    贾半仙装得挺严肃:“中农可有上中农,不知你们关里怎样叫,我们这管上中农叫大尾巴中农,也叫富裕中农。对门儿刘强家就是富裕中农,和中农的待遇不一样。

    杨家女人赶忙说:“嘛富裕中农,我们家以前不富裕。“

    贾半仙把目光投向正在编席的杨秀华,杨秀华对刚才的谈话好像很注意,编席子的手停了几停。

    贾半仙问:“这闺女多大了?”

    杨秀华没吭声,她母亲替她回答:“刚十八,是虚岁,生日还小,不太会说话。”

    贾半仙笑了笑:“别这样说,这闺女嘴挺甜,村里人都喜欢她。这不,被人相中了,托我当介绍人。”

    杨秀华似乎对嫁人的事没多大兴趣,她没抬头,没吭声,手里的活计也没停。杨家女人问:“求你保媒的是哪家,他家小子多大了?”

    “哎,我一说你们就知道,马文家。他家就那么一个小子,叫马向东,比你闺女稍大点儿,年龄挺般配。家里嘛,人口少,只有个妹妹吃闲饭,在村里是数得着的人家。”

    杨秀华编席的手慢下来,惊异地看看贾半仙,又看看母亲,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脸色变得很难看。

    杨家女人说:“我们来的时间短,互相都不了解,婚姻是人生大事,不能立马就定下来。你看这样行不行?给马家过个话,先让两个孩子认识一下,看看脾气秉性,如果合得来,咱们再商量。”

    “我不见!”杨秀华从席子上站起身,用力拍打身上的草屑,果断地说:“这个事我自己做主,我不想和他认识。”

    杨家女人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她斥责女儿:“别人来风,说话大声嚎气的,没有礼貌。小孩子见识少,嘛事儿也得听听大人的意见。”

    贾半仙没有怪杨秀华的不礼貌冲撞,笑着说:“我只是给你们两家过个话,也不图啥好处,两家人我都见了,话也说了,成不成在你们。”她又说:“我挺赞成这个闺女,有股犟劲儿,不像吴队长那个丫头,她爹说啥就是啥,最终毁了自己。”

    杨秀华知道吴小兰和刘强的关系,也知道他俩之间好像有道难以逾越的屏障。她的脑海里出现一连串的问号:“贾半仙为啥在这种场合把这个事提出来,她对吴小兰有成见?还是鼓励我自己选择婚姻?如果是这样,她为啥上门给马向东保媒呢?”

    杨家女人坐在炕上不说话,她知道女儿的脾气,女儿要做的事,准去做,女儿不想做的事,十头牛也别想拉动。杨家女人想:“马文作风不正,霸着有夫之妇,让村里人说三道四。这年头,也不兴那些老讲究,目光都变得很实际,有点势力的人喜欢沾花惹草,都是女人下贱。他家成份好,在村里不吃亏,日子过得很富足。听说马向东那小子有点混,爱抠歪理,只要没劣迹,也就凑合。他的相貌差一些,长相好坏又咋样?不当饭吃。工分儿不少挣就行,按理说嫁到这样的人家亏不了。”

    杨秀华坐回席子上,又麻利地编着席子,苇条在她面前甩动,像逆境中的生命在挣扎。

    贾半仙故意找话:“看这姑娘又俊俏,又灵巧,谁家娶上这么个媳妇,那是前世修来的。这样好的闺女,真得找个配得上的人,不能挖到筐里就是菜。”

    杨秀华不吭声,她的母亲说:“我们是外地人,能在这落下脚就不错了,嘛事也不能齐全。女孩子找婆家,哪有十全十美的?差不多就行。”

    贾半仙说:“你说得对,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有一得必有一失,想在村里落户,就得把姑娘嫁到村里。别看兰书记办事先紧后松,大队订的规矩谁也改不了。”她用烟袋敲着火盆,震得火星在灰上跳动,又说:“大姑娘嫁人,各人的想法不同,有人图男家有势力,有人图彩礼,大多数人看重成份。成份是人的标志,和官位一样明显。还有人看人品,觉得品行好的能靠住,瞅着也舒心。也有人玩儿洋招,重感情,我看这个挺好,能随自己的心意。要说人品相貌,你家对门儿的刘强数第一,一百个马向东也比不了。但是,他家是上中农,连当兵都不够资格。不瞒你说,他爹以前是教书的,在学校还挨过整,肯定有问题。马向东的人样子明显在那,好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家是贫农,祖辈扛活,成份呱呱叫。他爹在外面找女人,也不能全赖他,母狗不调腚,公狗也不会上前。不是我背后说,那个肖艳华也不是好鸟。马文没老婆,难免沾点儿荤腥,他要娶了儿媳妇,就不会在外面胡扯,再那样,还不如在家耍掏耙。”

    不知是贾半仙说走了嘴,还是故意骂马文,谁听了这话,还愿意把闺女嫁到他家?看来,贾半仙要白吃马向东送去的二斤槽子糕。

    杨秀华停了手中的活计,疑惑地看着这个被马家请来的媒婆。

    杨家女人把嘴凑到贾半仙耳边,小声问:“这刘强好像有对象,是吴队长的闺女吧?我见过,长得挺不错,只是脸色不太好。没见她来过刘家,有什么岔头吧?”

    “咳,这也用不着遮遮盖盖的,村里人都知道。去年冬天,两人钻过大草垛,马向勇说他俩干了那种事,说得挺难听,我看他是胡咧咧。两个青年人,只不过在一起说说话,近乎免不了,不会出格。要干那种事,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也吓唬过吴有金,说他闺女肚子要大,那是胡诌八咧,看着气不平。还有一件事发生在你们来之前,刘强和吴小兰在吴有金门前搂着,亲密得像一个人。天上下着雨,两个人成了落汤鸡,让人看着挺揪心。吴有金没情没义,一棒子打散鸳鸯,吴小兰被她爹看在家里,再想见面可就难了。”

    杨家女人好像对刘强和吴小兰的事有了兴趣,她又问:“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吴队长为嘛还要拆散他们,刘强有前科吗?”

    贾半仙说:“村里人都叫我半仙,灵不灵先排除在外,说话得讲良心。要说刘强这小伙子的品行,谁也说不出啥,他给村里做了不少好事,有良心的人没有说他坏的。他家的人你们也看到了,那李淑芝是个老好人,在村里没得罪过谁,老两口子心肠都很热,喜欢帮助别人。咳,叨咕这些没有用,这刘强纯属是浪费感情,他要能娶到吴小兰,我贾半仙马上改姓,倒着走出刘屯。”

    杨家女人说:“吴队长有点过份,这样会耽误自己闺女的。”

    杨秀华坐得有些腿酸,直起腰伸伸腿,对母亲说:“妈,和孙婶儿说点儿别的吧,管人家的事干什么?”

    贾半仙笑了笑说:“看见没,不爱听了,我知道这闺女心里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