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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第十节

    那是一场残酷的战争,还不能完全饱腹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武装到牙齿的美国兵在朝鲜半岛上进行着殊死的搏斗。 后方支援前线,兵源要补充。

    刘占山符合当兵条件,被召到区里参加学习。那天非常冷,刘占山冻得鼻涕眼泪一起流。走到区里,整个身子都感到麻木,为了暖和一些,他选择通炕的炕头儿坐下。不大功夫,整个通炕坐满了年轻人。一个穿军装的中年人对大家讲抗美援朝的伟大意义,号召每个公民都要保家卫国。他说:“我们是人民的军队,参军是光荣的,也是自愿的。今天,谁自愿,可以举手,也可以动动身子,马上就发军装。”

    刘占山坐在炕头儿上,觉得屁股底下有点儿热,他挺着不敢动。因为他看见,只要一动身,硕大的红花就会给你戴在胸前。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得在枪林弹雨中滚爬。

    过一会儿,刘占山感到热得不行,他往灶坑那边溜一眼,烧火的老头儿还在往灶坑里加劈柴。刘占山心里说:“妈的,怨自己傻头傻脑,图一时好受,抢了个炕头儿,看来这热炕头儿没法再坐了!”

    刘占山“忽”地跳下地,面对捧上来的大红花,他接过扔在炕上,高声说:“不就是打美国鬼子吗,没什么了不起,我去!等我抓个活的回来,让你们看看外国人长得什么样。”

    穿了军装的刘占山登上了闷罐车,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列车停了下来。他以为一定到朝鲜了,忐忑不安的心反倒平静下来。跳下闷罐车,睁大眼一看,四周是起伏的山峦,皑皑白雪晃得他睁不开眼。空气是清新的,看不见战火硝烟,也见不到美国鬼子,从他身边走过白皮肤、大鼻子、黄头发的人都很和善,这些人就是他想象中的苏联老大哥。

    刘占山吃的第一顿饭是白米饭,而且管够吃,睡觉的地方也比家里强,他觉得多亏烧炕的老头儿,不是炕热,自己还在那个穷家喝玉米粥糊呢。站了几天岗,他问班长:“怎么见不到美国鬼子?”班长告诉他:“这个地方还在国内。”刘占山有些失落,心里说:“一名二声地当回志愿军,打不着美国鬼子不说,连外国是什么样子也没见过,回家不好向乡亲们交待。”班长告诉他:“这里虽然不是前线,但是和前线一样重要,起飞的飞机都是飞往前线作战,我们的任务就是保卫机场。”刘占山说:“这个我明白,就是看好大鼻子。”班长被他说愣,过一会儿向他交待任务:“今天该你值岗,站岗中必须时刻警惕,这里经常有敌人来破坏,发现敌人,决不能手软!”

    飞机场里有很多苏联人,刘占山特别羡慕那个大个子飞行员,听说大个子立过战功。这个威武的大鼻子把飞机开到敌人上空,一顿狂轰乱炸,打得美国鬼子喊爹叫娘,没炸死的也吓得把稀屎拉到裤兜子里。每当大个子驾机冲上蓝天,刘占山都很兴奋,渐渐地,他从心里认识到自己站岗的重要性,也提高了保卫机场的警惕性。

    机场里有苏联女兵,也有穿便装的女工作人员,让刘占山感到新奇的是这些女人都很特别,他们喜欢挎着男人胳膊,有的和男人拥抱,刘占山还见过她们和男人亲嘴儿。

    营房边有个小卖部,卖的东西有日用品,大多是吃的,光顾小卖部的多数是苏联人。刘占山也进过几次,他去小卖部主要是看新鲜。小卖部的商品来自苏联,连年轻的女服务员也是高鼻梁的苏联人。

    一段时间,飞机场附近时有敌机飞过,偷袭我方返航的战机。上级认为,一定有特务在地面策应,不然敌人的目标不会找的这样准。领导要求刘占山他们认真巡逻,不放过蛛丝马迹。

    刘占山抓回一个人,是一个挎着柳条筐挖野菜的小姑娘。小姑娘闯进了警戒区,刘占山要检查她的菜筐,倔犟的小姑娘说啥也不给,刘占山把她押到军营。经过详细调查,知道小姑娘叫于杏花,邻近村里人,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庭成份好,没有特务嫌疑。刘占山把她送出军营,小姑娘不但没有忌恨他,临别时还回头一笑,笑得刘占山美滋滋的。

    敌人又来偷袭我方飞机,不过这一次没占到便宜,事先准备好的两架战机突然出现在敌机后面,咬住敌机不放,敌机还没来得及反抗,被我机用炮火击落。

    飞机场庆祝这一胜利,军民联欢,于杏花出现在秧歌队中。她们跳的是朝鲜舞,裙子转得溜溜圆。虽然于杏花跳得并不好,裙子甩不起来,还赶不上节拍,但是,刘占山不看别人,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于杏花。

    飞机场比往日平静了许多,敌机再不敢来骚扰。然而,敌人是不甘心失败的,领导要求全体官兵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更要百倍警惕,防止敌人破坏。

    初夏季节,五颜六色的野花开遍满山遍野,蚊虫也多了起来,晚上站岗的刘占山被蚊虫咬得非常心烦。回头一想:“当兵一年多了,总是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站岗放哨,太没意思。上级天天说有敌情,到现在也没见过美国特务,真不如到前线和美国佬干一仗,抓两个活鬼子,立个功,那该多风光,回到家乡也有吹的。”刘占山想家,抬头向家的方向看。突然,他的心紧绷起来,一切杂念在瞬间荡然无存,脑海中只剩下两个字:“敌情!”他匍匐在地,拉开枪栓。

    借着星光,他看到两个黑影向机场靠近,刘占山把脸贴在地皮上,这样看得清楚些。

    两个人影走得挺快,迅速下到机场边上的壕沟里。刘占山顺过枪,枪口对着黑影,他的食指搭在扳机上,做好战斗准备。这时,刘占山产生一个想法:“先不开枪,等他俩处在合适的位置我一枪打俩,那多气派!不然打着一个还会吓跑一个,显得太遗憾。”

    黑影靠在一起,他们从身上往下解着什么,接着,前面的黑影把身子弯下去,后面的身影也弯下腰。刘占山心想:“这是最好的时机,在敌人实施破坏前把他们干掉!”就在他扣动扳机这一刻,端枪的手开始颤抖。他告戒自己:“稳住,稳住,千万要打准,一枪打俩!”

    刘占山紧扣扳机,枪镗的子弹全部射出。随着枪声,刘占山跃身冲了过去。这时,两个黑影跳了起来,他们大声喊叫,还有女的声音。刘占山没管这些,不顾一切往前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虽然没打死,抓两个活的更好。”当他接近那两个人时,听出他们用俄语喊话,虽然听不懂,也能判断出他们是苏联人。那个男的重复喊:“扑拉毛斯,扑拉毛斯……”

    刘占山明白,开枪打错了人。他很不自然地放慢脚步,走到两个人跟前,定神一看,那个男的个子很高,是他羡慕的威武飞行员。大个子用手拎着还没来的及系上的裤带,显得非常愤怒,嘴里除了“扑拉毛斯”外,还哇啦哇啦喊个不停。身边站着的那个女人,是机场小卖部的服务员,她认识刘占山。

    刘占山没立功,反倒得了处分,虽然处分不重,刘占山也觉得挺冤屈。从那以后,他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干什么也提不起精神。

    盛夏时节,机场的四周长满了野菜,这时也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山里人的粮食不够吃,贫穷的人家只得用野菜充饥。每当刘占山值岗时,他都有意接近挖野菜的于杏花,于杏花也不躲他。一天,于杏花问:“你这阵子怎么这样蔫?”刘占山强打精神说:“没蔫,没蔫,只是不喜得笑。”于杏花捂着嘴笑,小声说:“你的事我早就知道,想立功没立成,挨个处分。”刘占山装做不以为然地说:“那算啥,早晚抓个美国特务,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真本事。”于杏花笑着说:“总想抓特务,先把我抓到了,还抓了苏联人,多亏你枪法不准,如果真的打中,那可惹了大祸。”刘占山辩解说:“不是枪法不准,那是为了打双,如果打一个,早就打准了。”于杏花瞅着他笑,刘占山也笑了起来。

    于杏花每次挖野菜都和刘占山凑到一起,他们的事情被反映到连里,指导员把刘占山叫了去,非常严肃地对他说:“我也不必多说,你们的关系再发展下去,你自己应该知道什么后果!”

    刘占山从连部出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用力抓挠自己的头皮,也没解除心中的烦闷,如果从此不见于杏花,他觉得比抓心挠肝儿还要难受。刘占山咬咬牙,说了句:“头可断,血可流,于杏花不可丢!”

    >    第二天,刘占山休息,他在村边找到于杏花,把自己被指导员批评的事告诉她。于杏花问:“那咋办?”刘占山说:“有办法,逃跑。”于杏花惊讶地问:“你想当逃兵?”刘占山说:“不逃咋办?”于杏花低声说:“你逃了,我咋办?”刘占山说:“跟我一起走,不然我还不当逃兵呢。”于杏花说:“我不想让你当逃兵,名声不好听。”刘占山有些急,放开嗓门儿说:“还管啥好听不好听,再不走黄瓜菜都凉了!”于杏花示意他注意点,刘占山压低声音:“跟我走吧,我家那地方老好了,大平原,一眼望不到边,河里有鱼有虾,还有王八呢。你这破山沟,就是太阳落得早。”于杏花说:“离家太远,我连个近人都没有。”刘占山拍拍胸脯说:“有我呢,我就是你的近人,我对天发誓,这辈子如果亏着你,你要我脑袋。”于杏花低头不语,刘占山催促她:“跟我走,现在就走。”于杏花疑惑地看着刘占山,眼里掉出泪。刘占山说她:“你这个人,怎么不是笑就是哭,眼泪来的快,不相信我咋地?你放心,我刘占山不会让你受委屈。”于杏花说:“我父母肯定不让我和一个逃兵走。”刘占山说:“别告诉他们。”于杏花不停的摇头:“不行,不行,不告诉他们,他们会急死的。”刘占山问:“那咋办?”于杏花说:“没办法。”

    刘占山急得拍脑门儿,终于拍出个好办法,他告诉于杏花:“就说我爹死了,我回去吊孝,你也跟着去。”于杏花问:“你父亲不是早死了吗?”刘占山说:“别管那些,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说谎。”于杏花为难地说:“当面没法跟他们说,用别的方法,我又不会写字。”刘占山松了一口气,笑着说:“我会写,不是和你吹,我还会写信呢。”

    刘占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歪歪扭扭写成这样几个字:“我和兵哥哥走了,父母放心,我不会出×。”刘占山不知道“差”字怎样写,只好用“×”来代替。

    当天傍晚,刘占山带着于杏花离开小山村。他们不敢走大路,从山道往家走,翻过几个小山头,已经满身汗水。天黑了下来,于杏花有些害怕,刘占山安慰她:“别怕,有我在,没什么能伤着你。”于杏花害怕山上的黑瞎子,刘占山对她吹嘘:“我打过狼,黑瞎子不在话下。”

    刘占山没见过熊,不知道狼不是熊瞎子的对手。他也后悔,后悔自己太鲁莽,心里一激动,一抬脚就离开军营,当逃兵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而且还带个女人。但是走到这一步,后悔药是没处买,没有回头路,只有往家走。

    刘占山开始还记得日期,后来连饿带累,他们已经不记得走了多少天。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星星,用它们辨认家的方向,只要能抬脚,就坚持往家走。他们走出山区,进了平原。

    夏秋之交,阴雨连绵,于杏花走不惯平原的泥泞路,刘占山背着她,他们走到了辽河边。

    太阳落下地平线,天还没黑,骨瘦如柴的刘占山指给筋疲力尽的于杏花看,说河对面就是家乡。于杏花只看到滔滔河水,其他什么也看不见,禁不住打个冷战,心里说:“千辛万苦走到这,又被这条大河拦住,看来这一关很难过去了!”

    刘占山从附近的玉米地劈来鲜玉米,想找点柴禾烧烧,由于连雨天,根本找不到干柴。他让于杏花啃生玉米,于杏花摇摇头,刘占山自己啃起来,边啃边说:“好吃,真好吃,又甜又香。”于杏花瞅着他,还是没有吃的意思。刘占山把她扶坐在腿上,拿着生玉米往她嘴里塞,告诉她:“好吃也得吃,难吃也得吃,现在必须填饱肚皮,一会儿我们还要过河。”

    于杏花直直地看着刘占山,心想这个人可能是疯了!滔滔河水,看不到对岸,附近又没有船只,用什么过河?她问刘占山:“上哪找船去?”刘占山说:“河里正在涨水,没地方找船,这里离我家很近,人们认识我,有船也不能坐。”刘占山想了想说:“没有别的招,我俩洑过去。”

    于杏花说:“我不会洑水。”

    刘占山用力往肚里咽生玉米,边咽边说:“你不用会洑水,有我呢。我会踩水,还会扛水,以前经常在这里游泳,一次洑两三个来回。”

    刘占山水性好,他也真的在大辽河里游过,那是枯水期,几个狗刨就过去了。现在面对的是涌出河槽的洪水,心里也发怵。刘占山告诉于杏花:“把衣服全脱了。”于杏花发愣地看着刘占山,刘占山催促她:“快点脱,一点儿别剩。”于杏花呆坐着,刘占山动手解她的衣扣,于杏花用手往外挡他,非常无奈地问:“你干什么?”刘占山解开她的上衣,又用手拉她的裤带,边解边说:“这么大的洪水,穿着衣服没发过去,只能淹死。”

    外衣脱掉,刘占山还让她脱内衣。于杏花不脱,眼泪顺着两颊往下流,哭着说:“跟你遭了这么多罪,我也认可,现在还不知死活,我也没说什么,就是死我也心甘情愿,我都这样对待你,你还欺负我!”

    于杏花的话把刘占山说愣了,挥着拳头发誓:“我刘占山要是欺负你,今天过不去河,掉到水里喂王八。”他见于杏花还是不肯脱内衣,突然间好象明白什么,他说:“内衣也会挡水,还会缠身子。别那么封建,你是我媳妇,还怕我什么?”于杏花说:“现在还不是。”刘占山有些急,又不好发作,只好说:“你这个人,叫那个真儿干啥!”

    于杏花还是不肯脱内衣,刘占山急得直搓手。这时,于杏花说出心里话:“我倒不是怕你,早晚是你的人,我怕我过不了这条大河。淹死了,喂了鱼也就算了,如果被冲到岸上,赤身**让别人看,我就更惨了。”

    刘占山哈哈大笑:“你这是啥话?别想那些没用的,没有弯弯肚,就不敢吃镰刀头,这点小河,一扑腾就到对岸。你放心,就是再宽上三倍两倍,咱们也能过去。到了水里,你只管平躺着,手脚愿动就动动,我在下面托着你,咱们顺着水流就过去了。”

    刘占山虽然说的很轻松,他还是做了精心准备。他俩把衣服全部脱光,把内衣系成一个小包,让于杏花拿着,其他东西全部扔到河里。刘占山笑着逗于杏花:“你要想过河后不丢丑,这包衣服千万别丢。”

    啃完最后一棒生玉米,刘占山拉着于杏花跳进河里。

    刚进入河道,一个大浪冲向他俩,刘占山低估了过河风险,只顾拽着于杏花,他呛了一口水。此时的于杏花,喝足河水的肚子鼓胀起来。刘占山用力把她往上托,嘴里嘟囔:“妈的,带着人是不如自己洑得劲儿,要是我自己,早该过去了。”于杏花不吭声,为了让刘占山省点劲儿,她用手拼命地打水。冲下来一捆乱草,刘占山躲不及,被水呛得鼻子发酸。他感到身上的力气已经用尽,过河的信心也不足了。

    刘占山往下水的方向看了看,一片漆黑,看不到岸,感到返回岸边也是不可能。这时他才想到这个逃兵当的不值,媳妇娶不成,还真的要喂王八了!刘占山泄了气,划水的节奏慢下来,任凭河水漂浮着。

    于杏花在他腿上掐一把,问他:“还能坚持吗?”刘占山故意提高嗓门儿:“这是啥话?我游泳就像睡炕头儿,老舒服了。”

    又一个浪头打来,于杏花又喝了水,她已经有气无力,勉强说出话来,问刘占山:“我们还能过去吗?”刘占山被水呛的头晕脑涨,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渐渐往水里沉。他喘着粗气鼓励于杏花:“你洑水还真有两下子,一定要坚持住,马上就到对岸了。”

    刘占山腾出手抹一把脸上的水,睁眼看,四周是滔滔河水,每一个波浪都想吞没他,他心里就像有块石头往下沉,岸边在哪呀!

    于杏花松开抓着刘占山的手,刘占山一把拽住她,怒声问:“你想干什么?”于杏花喘着气说:“我过不去了,放开我,你自己还能活下去。”刘占山大声骂她:“你放屁!没有你我也不活!不是为了你,我当逃兵干啥?遭这么多罪!”于杏花喘得很吃力,断断续续地说:“都是我,我连累了你,你、你当逃兵,都怪我,松、松开我吧……”

    于杏花的身子往下沉。

    刘占山疯狂地大喊:“于杏花!”他不知哪来的力量,双手把于杏花托出水面。刘占山腿抽筋,已经预感到死神靠近他俩。他有气无力的说:“别人都说我吹牛,只有你不这样看。我活这么大,什么难事都能过去,我才敢吹。看来今天是过不去了,真的要喂王八。我死了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