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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4阿里山云端无情人



    沙迪很惊讶,哪里来的菜?

    女孩答,我出去买的,来的路上有家乐福。

    沙迪苦笑,谢谢你。

    05

    为什么一直说“女孩”呢,因为沙迪直到这天晚上,都不知道女孩叫什么名字。

    一旦你错过了问一个人名字的最佳时机,往后的任何时刻,都不再有机会了。你和一个人变得熟悉,变得亲切,但你会记得她最初还是陌生人的样子。而那个陌生的时刻,就是你开口问她叫什么的最好时刻。

    沙迪错过了。

    女孩应该是知道这点的,但她没有提起过。

    那天晚上沙迪出去买了两床新被子。女孩说旧被子别扔,沙迪答应了。

    隔天醒来的时候,女孩正在准备早餐。那个时候天不亮,凌晨四点钟刚过,是为了上山赶第一班出发的小火车看日出。

    餐桌上,摆放着一辆火车头,是用旧被单的布料和棉花做的。四个圆滚滚的轮子用四个黑色的纽扣缝上了,车窗是蓝色的,烟囱是红色的。沙迪说,你哪里找到的纽扣?

    女孩正在倒牛奶,头也没抬,说,我衬衫上的。

    沙迪拿起火车头。旧被单的布料有点粗糙,棉花填得很充实。

    女孩说,送给你。

    沙迪摸着轮子上的纽扣,说,谢谢你。

    06

    日出之时,云海翻腾。

    女孩站在观景台上,阳光在日出的那个瞬间落在了她身上,金光闪闪。沙迪看着太阳升起来,观景台下的云正在使劲地翻涌,他朝着远处的群山和太阳喊,沙——迪——

    女孩哈哈大笑,也朝着远处喊,潘——馨——韵——

    沙迪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就这样知道了女孩的名字,随即两个人相视大笑。

    07

    沙迪站在玻璃柜前,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说,这只大提琴玩偶是馨韵最后一个作品。

    我走过去。玻璃柜里的大提琴歪歪扭扭,四根黑色的细绳充当琴弦,褐色的布料也裁剪得不太整齐。我当时的表情应该是太过于疑惑,沙迪却很悲伤,迟迟不肯说话。

    我有很多猜测,并且,我想猜得应该差不多。

    民宿的老板让我来看看博物馆的时候,说沙迪“还没有走出来”。这样的悲伤字眼,我想馨韵可能已经不在了。只是我那个时候想,一个流浪歌手的故事为什么要有一个关于死亡的情节?

    我说,大提琴……

    我张着嘴说不下去了。沙迪转过来看着我,说,没关系,这个大提琴确实做得很粗糙,但是馨韵已经用了全部的力气。我没有插嘴。沙迪说,我都不知道她偷偷在做这个大提琴,每天喂她进食的时候,她都没有力气说话了,却还在偷偷做这个玩偶。

    沙迪很悲伤,但没有哭。

    潘馨韵从确诊为急性白血病到去世只有短短的两个月时间,比医生说的三个月要短得多。直到馨韵去世之后,沙迪才在病床的被单下发现了这个大提琴玩偶。这让沙迪至今深深自责,他觉得正是因为这只大提琴玩偶,才让馨韵更快地离开。

    沙迪带着我从大提琴玩偶前走开了。屋里的大大小小玩偶在柔和的灯光里仿佛都有了生命,我透过玻璃,看着那些不织布、铁片、塑料纽扣组成的千姿百态,仿佛看见了一个女孩在每个不经意的时刻里,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生命记录。

    那天下午,我在沙迪的玩偶博物馆里待了整整三个小时。他很健谈,把每个玩偶的故事都毫不避讳地告诉我。当然故事的讲述者必然已经对故事进行了加工,但我相信,一个真诚的爱情故事不需要过多的掩饰,因为每个细节必然都是动人的。

    沙迪问我隔天早上的安排,我说会坐第一班小火车上山。他听完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说好,那就明天火车站见。

    08

    天没亮,小火车在林木中缓慢地行驶,窗外是黑夜最后的部分。我和沙迪挨着坐,他扶着自己的大提琴,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照得他面无表情。我别过身一直盯着窗外,一晃而过的都是树影,模糊不清。

    天寒地冻,我穿了厚厚的毛衣。凯米说得没错,深冬时节的阿里山似乎会随时下起雪来,而沙迪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灰色外套,不知道他冷不冷。

    之字形铁路走走停停,终于按照原定时间抵达山顶。沙迪背着巨大的琴走在我的身边,木头台阶在天亮前的微光里嘎吱作响,人群哈出一团一团的白气。我们到了。

    沙迪说,我答应过在日出之时给馨韵演奏一曲,但最后还是没有机会。

    我说,已经几年了?

    沙迪说,四年了。

    我想起了民宿老板的那句话,“他还没有走出来”。我脸上或许写了太多的同情,沙迪看着我的时候有点儿厌恶,或者是某种排斥。

    他站在观景台的栏杆边,周围是和我们一样来看日出的人。他们对于沙迪的大提琴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心。我们盯着云海那头的虚无之处,等待着。

    终于,在四面八方突然提高分贝的赞叹声中,日头升起,光芒万丈。周围的人举起手机、相机拍个不停,太阳从云海升腾而起,宛若天神。沙迪看了我一眼,拉起大提琴,琴声刹那间穿透冰冷的迷雾,杀出一条大道,冲向无尽的云海。

    人群纷纷回头,又是一阵赞叹欢呼。我用手机给沙迪拍了张照,对他来说,这或许是非常重要的时刻。

    我也是在那一刻才觉得,他早就走出来了。潘馨韵的离开,在他心里留下的悲伤已经凝聚在那个小小的玩偶博物馆里,如果没有走出来,要用什么来怀念对她的爱呢?

    一曲终了。沙迪从口袋里拿出那只展翅的燕子,看了一眼,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