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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3牛轧糖的爱与往事

唐茗微正忙着自己的论文,就没有来参加这次嘉年华,后来何雪也没有再提起。

    唐茗微吃完碗里的饭,盛了点汤:“你不是参加了嘉年华吗?”

    何雪点点头:“好热闹的狂欢节,像是露天的化装舞会。”

    唐茗微笑着说:“再激动的事情被你这么一说,都好像平平淡淡了。”

    何雪也笑了:“我不是比较不善言辞嘛。”

    唐茗微埋头喝汤。何雪接着说:“我在嘉年华受伤了。”唐茗微啪一声把碗放下,抬起了头。何雪说:“别紧张别紧张。”

    那场嘉年华其实就是一场大游行演变而来的,历史悠久。

    那天在法国同学的怂恿之下,何雪难得地参加了一场狂欢。不料人群汹涌,推推搡搡的情况在大学城附近越来越多,何雪有点难受,想从人群里挤出去。结果后面的男孩子忙着手舞足蹈,一下子就撞到了何雪的身上。

    要是那个时候何雪摔倒了,后果不堪设想。幸运的是,人群太拥挤,何雪只是撞上了前面的人,摇摇晃晃地站住了。那个被何雪撞到的男孩子回头看着她,周围喧嚣不止,他大声问:“你还好吗?”

    何雪大声说:“我没事。”

    然后两个人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都是中文。何雪看着男孩,笑出声。

    但何雪发现自己的脚扭了。

    后来那个男孩扶着何雪挤出了一条路,两个人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看着眼前兴奋的人群,尴尬地沉默着。何雪看了男孩一眼,说:“谢谢你。”男孩说:“不客气。”

    何雪看着男孩,觉得在异国他乡能遇到说母语的人真幸运。

    两个女孩正在厨房里洗碗。

    唐茗微责怪地说:“你脚扭了也没告诉我。”

    何雪说:“没事,其实就是小伤,没多大影响。”

    唐茗微把洗好的碗放在柜子里,问:“……后来呢?”

    何雪说:“你还记得在罗马的时候……收到的那盒手工牛轧糖吗?”

    唐茗微愣了几秒,想起来了,旋即恍然大悟:“你不要告诉我这个男孩就是那个——”

    何雪点了点头:“就是那个送牛轧糖的男孩。”

    唐茗微爆了一句粗口,哈哈大笑:“被我说中了吧,真来一出重逢的戏码!”

    07

    六月中旬,唐茗微办理完零碎的手续,基本结束了自己在法国的硕士生阶段,开始打点行李。何雪从卡昂打来电话,说有事要告诉唐茗微。唐茗微突然预感到什么,让何雪先别说。挂了电话,唐茗微拎起包就买了车票去卡昂。

    唐茗微猜得没错。答辩结束的何雪,终于拿定了主意。唐茗微坐在何雪的书桌前,看着已经装进纸箱子里的书,问:“什么打算?”

    何雪坐在床沿,看着唐茗微:“我打算去台湾。”

    唐茗微愣住了:“台湾?”

    何雪说:“郭思浩是台湾人啊,我决定和他一起回去。”

    唐茗微盯着何雪,过了好久才开口:“你疯了吗?他用一盒牛轧糖就把你骗走了?”

    何雪摇摇头,站起来说:“你不要担心,没事的。”

    究竟是什么让何雪决定跟郭思浩一起回台湾的呢?我的文学老师唐茗微在某次聚餐的时候对这个问题仍然耿耿于怀,说起来就像是被抢了宝贝的小女生那样,有点儿生气,还有点儿无可奈何。

    那年六月末,何雪和郭思浩从巴黎戴高乐机场启程,途经伊斯坦布尔,终于飞向何雪一无所知的台北。

    七月初,唐茗微只身一人从巴黎启程,回到了中国南方。

    此后的很多年,我的文学老师唐茗微都没有再见到何雪。隔着台湾海峡,何雪在对岸过得怎么样,唐茗微知道甚少。偶尔在网络上聊天,何雪很少提及生活,每每谈及曾经在西安的大学生活,在法兰西的几年岁月,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些美好的回忆,却不提现在。

    唐茗微察觉了,但是她又不好直问。她知道何雪不说的事情,问了也是白问。但唐茗微没有想到的是,她还是等来了何雪开口,一封电子邮件在某个凌晨静静地出现在唐茗微的邮箱里。

    离开巴黎十二年后的唐茗微,成了第一批前往台湾自由行的旅客之一。

    到达台北桃园机场的时候,距离那封电子邮件的出现,已经过去了二十天。

    这已经是唐茗微最快的速度。

    08

    郭思浩第一次给何雪做牛轧糖,是在卡昂的公寓里。狭长的厨房,郭思浩高大的身材系着围裙显得滑稽。何雪站在门边,看着埋头专心搅拌蛋白霜的郭思浩。

    何雪喜欢杏仁,郭思浩也喜欢。

    蛋白霜冒出细密的小泡泡。郭思浩抬起头对着何雪笑了一下,轻轻地把一小盘杏仁倒了进去,有股淡淡的杏仁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糖浆在锅里翻滚起来。要是熬得不够牛轧糖不容易成型,太过了就会发苦。

    郭思浩把糖浆倒了进去,轻轻搅拌。

    何雪看着郭思浩认真专心致志的表情,幸福地笑着。

    回台湾之前,郭思浩和何雪就已经迅速结婚。其中的繁复手续,唐茗微自然并不知晓,只是那段时间的何雪,有点毅然决然的意味。

    回台之后,两个人在台北开了一家小小的牛轧糖店铺,在永康街上。在这之前,郭思浩家里已经有好几家糖铺,专营手工牛轧糖。对于郭思浩来说,牛轧糖就是这个家里最神圣的象征,从小到大耳濡目染,自然给了郭思浩很多的想法。

    在罗马送给何雪和唐茗微的那盒牛轧糖,是郭思浩的大胆尝试。

    2004年初的时候,郭思浩带着何雪回了一趟十分的老宅。那个时候郭思浩一家已经搬离这里许多年了,但是何雪从十分车站一走出来,就知道她想要留在这里。

    把那栋老宅整修完毕,当年秋天,郭思浩和何雪一起把牛轧糖店铺开到了平溪铁路边这个叫“十分”的小村落里。

    从车站走出来不远的地方,有个小木牌。原本是刷了白漆,写了“十分幸福”四个字,如今已经被游客的“某某到此一游”“我爱你某某”涂抹得换了底色,白漆上厚厚一层笔墨,见证了这个小村落曾经来往的人群。

    何雪和郭思浩在十分一住就是七年。第七个年头,何雪终于决定要个孩子。又是一年秋天,平溪铁路边的糖铺老板娘,终于挺着肚子,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细心地摆弄着刚刚做出来的牛轧糖。

    郭思浩还是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而牛轧糖的口味,何雪已经很久没有再数过了,要是每种口味对应一个故事,那么这些牛轧糖能陪肚子里的小宝宝度过无数个夜晚。

    屋子里仍然淡淡地飘着糖的香气。

    来年八月,何雪生下一个男孩。

    郭思浩却病了。

    09

    从桃园机场出来,直奔台北车站,区间火车到达瑞芳火车站,换乘平溪线,在十分站下车,直奔何雪的糖铺。唐茗微一气呵成,没有迟疑,像是在这条路上走过千百遍一样。

    糖铺关着。唐茗微拖着行李,站在门前,拍了拍门。

    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唐茗微在门前站了很久很久。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好奇地看着她,又失去了兴趣。身后又有一列火车缓缓驶来,停在了月台边。

    门开了,何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唐茗微。

    十二年了,何雪还是那个何雪,唐茗微还是那个唐茗微,但到底还是都变了。何雪趴在唐茗微的肩上,终于哭了起来。

    哭够了,何雪终于抬起头看着唐茗微,说:“我给你做糖。”

    唐茗微说:“好。”

    厨房里是正在搅拌的蛋白霜,草莓汁已经打好了,糖浆在火上熬着。

    何雪关掉火:“这锅糖苦了。”

    唐茗微不说话。

    何雪又煮上一锅新的糖浆,回头看了一眼唐茗微,苦笑了一下。

    唐茗微说:“往后什么打算?”

    何雪说:“郭思浩是从这里走的,我就留在这里等他。”

    唐茗微有些无奈:“何雪,郭思浩不会再回来了。”

    “我知道,他当然不会再回来了,但这房子是他出生的地方,”何雪说,“也是他死去的地方,我想留下来。”

    听罢,唐茗微看着锅里轻轻冒着泡的糖浆,说:“好。”

    10

    十分站并不是平溪线的最后一站,但这条铁路的终点站再往后是什么呢?我问了很多人,但没有人能回答我。他们不置可否,那是一个神秘的远方,我们只是好奇的游客,得不到答案自然会被其他的事物吸引,将尽头的秘密遗忘。

    十分站往后,是望古,再来是岭脚,再往后,就是平溪站。

    要是去了平溪,总是要放一盏天灯,祈求平安顺利幸福安康。我不知道何雪有没有来过这里,我想应该来过了。她放飞一盏祈福的天灯,祈愿郭思浩能够尽快好起来,当好丈夫,当好父亲。

    但谁也不知道天灯飘到哪里去了,就像何雪不知道郭思浩到底去了哪里。

    我手里拿着一袋颜色各异的牛轧糖,就像是拿着满满一袋的心情和往事。那里面有某个清晨前往洛阳看牡丹时逃亡的激情,有午后的罗马街头偶遇陌生男孩的惊喜,还有郭思浩最后时刻何雪茫然的失落。

    它们统统凝固在这美妙的牛轧糖里,像记忆,又像是未来的隐喻。

    天黑了,有天灯从前方的远处升腾起来,在遥远的夜空里变成一个光亮的点。

    火车还在开,雨还在下,下一站就是终点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