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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节

走,必须先走通领导夫人这条路。刘辉通过关系打听,得知胡永泉小媳妇好美,喜欢金银首饰,他再次咬牙,把母亲留下的一枚金戒指送了去,果见成效。胡永泉把他调回公社,让他去黄岭大队当常驻工作组,工作组只有两名成员,胡永泉委任他当工作组长。

    工作组的工作是帮助基层干部学习**思想,贯彻党的方针政策,纠正错误路线,探听和收集阶级异己的反动言论,特别是收集钻进革命内部阶级敌人的反动言论。批判刘邓,批判三自一包,批判反革命谣言,批判不利于社会安定的小道消息,追查谣言、小道消息的传播者和制造者。

    马向东把城老四耍酒疯的事举报给刘辉,刘辉深入到城老四的家里去追查,看到屋里有很多酒瓶子,他问:“这些酒都是谁给你买的?”城老四没喝酒,看到工作组进他家,非常害怕,回答的声音也发抖:“五个儿子都给我买。”

    “哪个买得最多?”

    这让城老四犯了难,他知道,凭他的反革命身份,哪个儿子最孝顺,哪个儿子的罪越大。城老四发了慌,顺口说出:“小儿子买得最多。”

    城老四的小儿子来刘屯最勤。他体格好,喜欢在小队的场院里玩篮球,也喜欢和村里的年轻人接触,还鼓动贾孝忠在场院里设篮球架,响应**的伟大号召,让全村的青少年都参加体育运动。目前,刘强已经从甸子上砍来柳树,凉干后着手制作。

    刘辉吓唬城老四:“把你小儿子的工作单位告诉我,我们派人去,让工厂对划不清界限的孝子贤孙严肃处理!”

    城老四怕罪责让一个儿子承担,他又说:“我大儿子也没少买。”

    “你大儿子是干什么的?”

    跟随刘辉来追查的羊羔子替城老四回答:“他大儿子穿军装,还是警卫员。”

    “啊?”刘辉的凶气少了很多,过半天儿,才在老反革命分子面前表现出英雄气概,大声说:“不管你儿子官儿多大,都必须和反革命分子一刀两断,不许给阶级敌人买酒喝。不然,我们就以组织的名义找他们的领导,给他们降职,让他们五七!”

    刘辉这一招很管用,城老四老实了很多,刘屯人也抓住城老四的要害。再耍酒疯,就说通知他儿子的单位,城老四立刻就蔫。

    不过,刘辉、马向东还是对这个喜好喝酒的反革命分子另眼相看,只让他和其他四类陪陪绑。就是喝了酒不参加批斗会,两人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地富反坏右也分三六九等,享受特殊待遇的还有接受改造的马向勇。

    社员们不知道“比照”是咋回事,本着宁左勿右的原则,按戴帽坏分子对待马向勇。马向勇认为冤屈,便试着和无产阶级较量,他和四类一起站队,比城老四还落后,不参加批斗会的次数比城老四还要多。不仅如此,这个在专政队装老实的坏分子背后怪话连篇。

    刘辉、马向东放松对城老四的管制,马向勇给托出老底:“人家儿子有权,当爹的就跟着借光,大干部出身地主资本家,三亲六故都高高在上。啥叫阶级斗争?都是扯王八蛋。有的人斗爹打娘,那是愿意被人利用,心里明镜似的。革命者也好,反戈一击的也好,说得好听,都是打自己的小算盘。”

    马向勇的话传到刘辉的耳朵里,他觉得马向勇的话句句够上线,立刻形成三条罪名:“影射伟大领袖**,丑化无产阶级专政,攻击革命政权。”

    马向勇还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是唬人。唬人者的理论纯属谎言,被唬者出于无奈,也顺着谎言往下捋。没有一个当父母的愿意子女失学,整到荒凉的农村去。”

    刘辉把这段话做了归纳:马向勇说领导人的话是谎言。

    马向勇评价五七战士:“当年姜子牙封神时,自己好玄没找到位置,现在也是神多位少,官多职少,整到乡下的,都是被挤下来的屁货。”

    刘辉要把马向勇的反动言论汇报给公社,后来一想不值得:“马向勇已经是坏分子,再专政还是坏分子,他挨鞭子,对咱没啥好处。”刘辉对自己说:“不能像以前那样蛮干,我得罪人,好处让别人捞走。我朱世文不傻了,再整就整个像样的,在政治上捞到资本。”

    刘辉虽然有教训,还是改不了整人、害人的本性,仍然认为,铺洒鲜血的路是通往权利和财富的捷径。他把目光转向“老连长”,通过上挂下连,连出姜子牙的故事出自《封神榜》,马向勇的反动言论是从“老连长”那里听来的。刘辉暗自高兴:“把顽固的老家伙揪出来,刘屯又多个反革命,我这个工作组长有了大业绩,加上金戒子的作用,高升的机会来了!”

    “老连长”不在乎刘辉,但是,他讲历史人物时变得格外谨慎,城老四自称赵匡胤,又引起他对古人的兴趣。“老连长”当面揭短,说城老四冒充英雄装好汉,还说赵匡胤是开国皇上,城老四没资格冒名顶替。要是别人说这话,城老四会置之不理,“老连长”这样说,他瞪着发黄的大眼珠子反驳:“别看你走南闯北在外面混,也不见得有多大见识,我姓的是户戈肇,宋朝的皇帝是走肖赵,这两个姓的本质不同。”

    “老连长”挖苦他:“我知道本质不同,人家赵匡胤是皇上,一手遮天,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还有三千宫女。你可好,只带回一个老太婆,还得受管制。”

    城老四有文化,说不过“老连长”,又不认败下风,他大声分辩:“宋朝的皇帝又咋样?让女真人追着跑,老鞑子一来他就交政权,有多少女人也是人家的。我姓的肇是满洲国的肇,比你知道的走肖赵强百套。”

    城老四的反革命本性顽固不化,一着急把他效忠的满洲国搬了出来。

    “老连长”只是说闲话,对他姓哪个肇不感兴趣,顺便给他起个外号叫“造皇上”,村里人叫开口,便取代了羊羔子给他起的外号。

    “造皇上”不会干农活,村里让他送孩子们去上学,刘屯只办初小,稍大的孩子去黄岭。

    孩子们不愿和他走,“造皇上”就在后面跟着,离得老远。孩子们半路逃学,他看见也不管,送过黄岭地界,他就往回走,回家伺弄房前屋后的菜园子。他不挣队里的工分儿,贝头也不喜得管他。

    “造皇上”在送学生的过程中认识了黄岭的下放户,下放户比他岁数大,面容比他年轻很多,两个人站一起,下放户就像白白胖胖的大男孩,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儿的人,却有着传奇般的经历。

    矮胖老人叫黄小奇,是黄岭大地主黄禄的儿子,十四岁丧母,十五岁娶妻,次年得子。黄小奇的家事由父亲管理,他只管在县城读书,就读的学校叫育仁学堂。这所学校很有名,培养的人才遍布东北各地。后来育仁学堂被日本人接管,改名为奉满国高,刘宏达就是在这里中途退的学。

    黄小奇十八岁那年,寒假回家投亲,按家规必须先拜见父亲。见父亲房里坐着一个年轻女人,黄小奇认识她,她是黄小奇的远房妹妹,以前称黄禄为大伯。

    黄禄斜栽在炕上抽大烟,年轻女人协助他,炕上还有摆好碗的饭桌,桌旁是摆满饺子的盖帘,没有煮。见黄小奇进屋,女人赶紧下地烧火,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黄小奇肚子饿,拿过筷子就想吃,被父亲制止。

    黄禄指着本家侄女对黄小奇说:“你跟她叫妈。”

    黄小奇已经看出两个人的特殊关系,但他无法对着昔日的妹妹开口叫妈。

    黄禄进一步逼问:“你叫不叫?”

    黄小奇看一看饺子,清楚父亲包饺子的目的,这是改口饭,要吃到饺子,必须改口叫妈。黄小奇使用缓兵之计,对父亲说:“她比我还小,让我叫妈,挺难张口,你容我想一想,把饺子吃了,再叫也不晚。”

    黄小奇吃饱,用手摩摩嘴,等待父亲说话。

    黄禄说:“你叫吧!”

    “我不叫。”

    “你不叫?”

    “真不叫!”

    黄禄跳下地,指着儿子说:“你不叫妈也行,但是,只有一条路!”

    黄小奇低下头不吭声。

    黄禄再次问:“你倒底能不能叫妈?”

    黄小奇回答很干脆:“不能叫!”

    黄禄显得很恼怒,给比他学问高的儿子出道语文题:“两座山摞在一起是什么?”

    黄小奇没回答,去了妻子的房,携妻带子去了妻子的娘家。

    被父亲赶出来,就等于放弃所有家产,也断了上学的财源。黄小奇在丈人家往下不久,丈人就对他产生意见。

    黄小奇是一个白面书生,皮肤娇嫩,个头又小,成了丈人家吃闲饭的废人。丈人对他说:“我家不如你家富,几口人紧扑腾才弄个将供嘴,又多了三张嘴,一个能干活的也没有,我供不起闲神养不起闲人。”

    黄小奇明白丈人往出撵他三口人,便产生自己出走的想法:“反正我媳妇是你闺女,孩子是你外孙,我把两人扔给你,你好歹也得给口饭吃。”

    黄小奇没带任何东西,没告诉妻子就离开丈人家。

    妻子丢了丈夫,郁愁成疾,离开人世,黄小奇的父亲得信儿后把孙子接了回去。

    离开丈人家,黄小奇初感到饿肚子的滋味儿太难受,只好放下书生架子到地主家找活干,地主嫌他无用不肯收留他。他到县城的店铺里打工,洗脚水没打好,被老板蹬开。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想到父亲的一个朋友,这人在队伍上干事,就在这带驻扎。

    那个时代军阀混战,也是土匪活动最猖獗的时期,军阀小了变土匪,土匪队伍变大成军阀,兵匪不分,社会动乱。黄禄也在社会上混过,后来回家操持家业,他的这位朋友仍然吃枪杆子这碗饭,坐上了营长的交椅。黄小奇投奔队伍后,这位营长念旧交供他吃了几天饱饭。部队要开拔,黄小奇要跟队伍走,营长下了逐客令:“你看我们拿的是啥?不是洋炮就是大片刀,都是杀人的,这些东西你拿不动,再说你也没有杀人的胆量,回你丈人家哄孩子吧,缺路费我给你拿。”

    营长把他轰走,另一个队伍上的连长把他收留,这位连长原是营长的一名排长,因“反诚”有功,被接收的队伍提升为连长。如今两个队伍以友军相称,但两个人的私怨极深。

    连长很重视这个胖乎乎的小个子书生,留在身边当参谋。也该黄小奇露脸,在两个友军队伍的“摩擦”中,他给连长谋出的招术,让另一方的营长吃了大亏,由于损失惨重,险些被上司枪毙。

    营长把失败的过错都放在黄小奇身上,由旧交变成新恨。他以友军营长的名义请对方营长谈判,对方的营长就是因这次战功而提拔的连长。谈判顺利结束后,营长要求把黄小奇留下,理由是共叙旧情。

    叙旧的方式非常简单,营长派杀手把大片刀架在黄小奇的脖子上,黄小奇的白脸变成黄色,身体哆嗦着抽在一起。杀手看他不值一刀,向营长求情免他一死,营长又想到和他父亲的交情,便给了他一条活路,让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走得越远越好。

    黄小奇进了关,走到唐山再也走不动了,在以挖煤和烧陶瓷著称的城市里留了下来。经过打拼,黄小奇当上警察局长,又先后娶了两个老婆。谁也想不到,这个从刀刃下逃出来的小个子局长,又栽到第三任妻子手里。然而,又是这个妻子救了他的命,也让他在“接收”和土改时免受灭顶之灾。

    黄小奇的第三任妻子勾搭上一个很有风度的男人,后来得知他是国民党特务,这位特务要除掉时任局长的黄小奇,在和黄小奇老婆亲热时泄露了机密。

    警察局长住得是高墙大院,戒备森严,不论是进去还是出来都非常困难。也许是黄小奇的老婆念于夫妻之情,也许是急于让国民党特务取而代之,把午夜除掉黄小奇的计划告诉给他。黄小奇吓得脸蜡黄,手脚比二十五年前那次哆嗦还要厉害。他老婆给他银元,让他快走,黄小奇爬不上墙头,他老婆用肩把他擎起,黄小奇逃出性命。

    茫茫黑夜中,黄小奇见路就走,出了唐山,他更加迷茫。

    黄小奇第二任妻子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她的父亲官职不大,交际很广,给黄小奇的仕路垫定了基础。第二任妻子随他二十年,为他生育两男一女,都以成人,都在外地,女儿留学日本。就在女儿出国的那一年,妻子去世。警察局长不能没有女人陪伴,他又娶了第三任妻子。这位妻子年轻漂亮,结交的都是名人,和黄小奇过了四年多,儿女未育,却给他戴了好多顶绿帽子。有些事,警察局长不知道,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敢给他戴绿帽子的人,官职都比他大,就是没他官儿大,也是有势力的特务和流氓,黄小奇惹不起,可他万万没想到,老婆勾搭的人会要他的命。亏得老婆还有人情味儿,放他出去,还给盘缠。

    在当时,黄小奇不可能知道,他又一次因祸得福。如果不是年轻的老婆用肩把他扛出高墙,他即使逃过老婆情人的剑刃,也逃不过新政权的枪子儿。黄小奇逃走前,吕希元的生父、冀东一带的大汉奸马三枪被抗日武装镇压,此后不久,唐山伪政权垮台。

    逃出唐山的黄小奇想回东北老家,落魄的他无颜见乡亲父老,他对儿子未尽抚养,怕儿子把他赶走。由于他的特殊身份,其他儿女也投奔不得。黄小奇孤身再闯,已经不是当年,他在京津两地奔命,勉强混口饭吃。这几年的劳累,不但洗去了读书人的娇气,也把官架子丢得净光。北平解放后,黄小奇年近五旬,为了找工作,他不但隐瞒历史,也隐瞒了年龄。

    黄小奇进了一个建筑工程队,当了一名搬运沙石的小工。担任工程队队长的瓦工师傅觉得少言寡语的小胖子挺听话,便调他到食堂当伙夫。皮肤白嫩的黄小奇,又得油水滋润,显得很年轻。/>

    队长有个妹妹,待嫁年龄,便想把她许配给孑身一人的黄小奇。两人一见面,黄小奇傻了眼,这姑娘不到二十岁,比他的第三任妻子还年轻。第三任妻子看他是警察局长才跟的他,如今他已经是隐瞒历史的穷光蛋,姑娘无啥可图。他觉得姑娘也就是见他一面,用不着拒绝,这事也就拉倒,没想到姑娘居然同意,这让黄小奇不得不认真思考。

    黄小奇并不庆幸又走桃花运,因为第三任妻子带来的教训让他难忘,年龄相差太大,一旦被姑娘知道就会鸡飞蛋打。

    他还要面对现实,想到自己的历史太复杂,如果被揭穿,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姑娘和他做斗争,对他专政后走掉。二是陪他受罪,让一个年轻姑娘做这样的选择,黄小奇不心甘。

    黄小奇找到队长,想婉言谢绝。

    队长问:“你没看中我妹妹?”

    “不是。”

    “不是就处呗。”

    “我、我……”黄小奇吞吞吐吐:“我是想,她、她太年轻。”

    队长说:“我这人办事干脆,你也说句痛快话,我这个妹妹差你啥?”

    “她不差,挺好的。”

    “那不就得了!你一个做饭的,老实巴交,我看也不是当官儿的料,用不着挑三拣四。”

    黄小奇说出了心里话:“我怕耽误她的前程。”

    队长说:“我们这样的人家,靠双手吃饭,前程靠双脚走。我妹妹跟了你,并不图你什么,你只要好好对待她就行。”

    奇迹就这样发生了,一个有着严重历史问题的穷光蛋小老头儿,娶到一个小他三十岁的妻子,这个妻子是纯粹的无产阶级,她还很漂亮。

    奇迹还在演义,黄小奇躲过三反、五反、镇反、肃反和反右运动。第四任妻子给他带来欢乐,黄小奇又多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

    四清运动让黄小奇惊恐不已,连他自己都知道躲不过去。奇迹再次发生,黄小奇竟然皮毛未伤。大舅哥起了作用,当年的队长已经官升处级。

    老百姓常说这样的话,叫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黄小奇没躲过文化大革命,鞭笞下,他向革命群众供出了老底。

    黄小奇认为末日来临,缩着头等着那颗夺命的子弹,想不到红卫兵会让他在牛棚里苟延残喘,更想不到被他欺骗的妻子会给他送饭。他把妻子看成救命稻草,想死死地抓住,又觉得心里有愧,主动提出离婚,让年轻的妻子尽早脱离地主资产阶级的阵营。

    奇迹又一次发生,妻子不但没离开他,还和他一道离开人人向往的北京城,带着一双儿女回到黄小奇的老家。

    黄小奇的大儿子受地主成份束缚,自身难保,帮不了他。黄小奇的孙子求人在村西的大坑里为他压了一间小土房,灶坑连着炕,勉强住下四口人。

    住在坑里的黄小奇回想起自己出走时的情景,就因为不肯把比他小的本家妹妹叫妈,使他走了这么多弯曲的路,转回来,他的老婆又比他的儿子小得多。黄小奇感叹自己脚下的大坑,原来是黄岭最大的土岗子,人的力量大,山河都改变面貌。他拿坟丘一样的小土房和当年局长的高墙大院比,没觉得凄凉,倒觉得好笑,也许人生就是一曲可笑的悲歌,哭着嚎叫不如笑着唱好。

    大坑离开村落,黄小奇过得很开心,清早起来,还在坑边练几招太极拳。他想在大坑里安度晚年,可人生的步履往往在后期走得艰难,村上的一伙混混盯上他的花季女儿。

    混混要强暴,黄小奇的女儿没处躲,要想再有奇迹,除非有人把混混治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