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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节

引起嫌疑,让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她停了停,看看段名辉,又用目光寻找台下的辛新。看到二人都没啥表示,她下了决心,大声说:“革命的同志们,红卫兵、红小兵战友们,刘笑愚的反诗是在阴暗的角落里写的,见不得灿烂的阳光。但是,不念出来,大家就不知道阶级敌人的反动本质,就不能狠批深批,就容易让毒草在光天化日下泛滥。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为了保卫伟大领袖**,为了红色江山永不变色,为了我们的后代茁壮成长,为了教育广大群众,我把反诗念给大家听一听。”满天红又停顿,用眼睛把会场扫一遍,挥起拳头说:“同志们,反诗是阶级敌人向我们无产阶级进攻的武器,谁也不要往心里记,哪说哪了,如果谁敢传播出去,刘笑愚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满天红施展讲演才华,把反诗朗读得有声有色:

    “满天风雨满天仇,

    心怀怒恨何时休?

    仇恨冲得山河碎,

    方是晴天见日头。”

    满天红念完反诗,会场响起了口号声:“打倒刘笑愚!”“打倒柳少石!”“打倒一切反动派!”“……”一些激动的青年跳上台,对两个阶级敌人施加拳脚。刘笑愚被打倒后又拉起下跪,柳少石仍然昂着脸,两个人的头上都往下滴血。

    段名辉站起来组织会场,一边摆手一边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大家遵守纪律,服从指挥,满天红讲完后,再上台批判。”

    满天红把讲稿握在手,有意让人们看到她的才能:“满天风雨满天愁,是革命烈士的名句,被刘笑愚盗用,用来仇恨无产阶级。”辛新在台下用手比划,满天红知道这是暗示,装做满不在乎地打开稿,又说:“其实满天风雨满天愁这段话在古代就出现过,写这段诗的人目前有争议。”满天红似乎觉得偏离了政治方向,急忙改口:“过去的东西都是封资修的货色,没必要细讲。这句话被革命烈士用过,就是革命诗词,就不能让阶级敌人盗用!刘笑愚用革命诗句报复无产阶级,我们决不答应!”

    “打倒刘笑愚……”台下的口号声给了满天红调整的时间,她草草地看了一下讲稿,在台上走动起来。满天红觉得运动中批判的效果会更好。她边走边说:“别的我不多说,留给广大红卫兵和革命群众批判,我只是提示大家。”

    满天红大声问:“青天白日是什么?”

    会场静得鸦雀无声,也许人们不知道什么叫“青天白日”,也许知道不敢说,在这种场合,一句敏感的话说错,定会遭来灭顶之灾。

    满天红说:“青天白日是国民党的旗帜,刘笑愚写晴天见日头,就是颠覆我们社会主义国家,让国民党统治中国,让资本家和富人剥削穷人,让我们重新回到暗无天日的旧社会,让我们生活在没有民主,没有自由,没有人权的地狱中。我们不答应!坚决不答应!永远不答应!誓死不答应!”

    刘笑愚被拉起,满天红转过身去问:“刘笑愚,你是不是现行反革命?”

    刘笑愚的声音很细小:“是。”

    “大声说!让革命群众都听到。”

    “是,我是反革命。”

    满天红又问:“斗争你服不服?”

    “我服,我服。我犯下滔天罪行,罪有应得。”

    又问:“你的阴谋能不能得逞?”

    “不能得逞,一千年不能得逞,一万年不能得逞,永远不能得逞。”

    满天红用讲稿扇刘笑愚的嘴巴子,红卫兵把刘笑愚踹跪下。

    满天红打开讲稿说:“这首反诗是我们红卫兵从他日记中搜查到的,这就证明,阶级敌人再狡猾,也逃不过我们革命者的火眼金睛。我们郑重警告一切阶级敌人,你们只有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也不许胡思乱想,你们就是把反动思想装在脑子里,也逃脱不掉无产阶级的惩罚!”

    火辣辣的阳光照在台上,满天红热得流汗,段名辉想派红卫兵换她,满天红不同意,她的革命激情正在**上,一定要把斗争坚持到底。段名辉要把草帽送给她,嘴上说,不动手,挨日晒的滋味儿太难受,段名辉还没到发扬风格的时候,只给满天红送个空头人情。

    满天红宣布柳少石的罪行。

    “柳少石!”

    满天红停顿,柳少石被红卫兵拉起。

    柳少石两眼怒视台下,不吭声,也不眨眼。一阵拳脚后,红卫兵让他跪下。他不跪,红卫兵往下摁,他仍然是一瘫烂泥。

    满天红讲:“柳少石虽然不是地主成份,但他头脑里存在着地主资产阶级的根基,一旦时机成熟,就和地主阶级站在一起,成为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和刘笑愚一道,疯狂地向无产阶级发起攻击。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柳少石就露出反动真面目,我们说敬请伟大领袖**像章,他说买,领袖的头像能买吗?这是对伟大领袖的极大不忠!对这样极其严重的政治错误,我们本着批评,教育和给出路的政策对待他,他却不思反悔,一步步堕落到地主资产阶级的阵营……”

    满天红做一些铺垫后,念出了柳少石的反诗:

    “一群乌合之众,

    聚在一处起哄,

    发出不良之声,

    搅得鸡犬不宁。”

    柳少石被架起,红卫兵让他面对群众,他调过头,目视满天红,一脸杀气。红卫兵把他扔到地上,满天红大声批判:“一群乌合之众,是指谁?是指我们红卫兵小将,是指造反兵团的战友,是指广大革命群众。不良之声是指啥?指的是我们唱革命歌曲。我们向伟大领袖**表忠心,他说搅得鸡犬不宁,这是咒骂我们无产阶级,咒骂我们革命群众,咒骂党组织,咒骂我们的伟大领袖**。”

    满天红分析了反诗的反动本质之后,她又说:“柳少石说搅得鸡犬不宁,我们说,是他不宁!革命形势越是好,地主反革命越是提心吊胆,反动剥削阶级越是不得安宁!”

    满天红让红卫兵再一次把柳少石架起,指着他的鼻子说:“小反革命,我早就认识你,你的反动本质一万年也改不了!你看我干什么?我们无产阶级不惧怕一切纸老虎!”

    满天红清清嗓儿,大声问:“柳少石,你是不是反革命?”

    柳少石别过头。

    “是不是?”

    柳少石的嗓子被堵着,发出的声音模糊不清。

    “大点儿声!是不是?”

    “不是!”柳少石的声音干脆,这是他憋足的一句话,说完之后,身子发软。红卫兵驾着他,用皮鞭抽他,他脑袋耷拉下去。

    “打倒柳少石!”“柳少石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口号声中,柳少石趴在地上,没有人知道他还喘不喘气。

    大批判开始,红卫兵纷纷发言,群情激奋,斗志昂扬。

    太阳西斜,热度不减,红小兵被谷长汉看住,再热也不让挪动。红卫兵思想成熟,对炎热的感知强于不具备**能力的孩子们,他们轮班到小队门前的井台上喝凉水。

    井台边,刘奇和吴有金不停地抽蛤蟆烟。阳光照在身上,他们忘了热,他们看到的是成熟的小麦被烤焦!

    批斗会继续进行,下一个步骤由两名现行反革命的家属上台批斗。

    由家属批斗的方法,据说在远古就有,如今被红卫兵广泛应用,让敌人的亲人打敌人的嘴巴子,红卫兵觉得格外痛快。

    刘笑愚的亲人有三位,姐姐刘亚芬,哥哥刘笑言和母亲贾桂荣。刘亚芬和刘笑愚同父异母,亲情不及刘笑言,且早以外嫁,丈夫是贫农,用她来批斗,效果不会好。红卫兵把目光集中到贾桂荣和刘笑言两位人选身上。贾桂荣是大地主刘有权的小老婆,就是这个“小”字给红卫兵出了难题。刘有权剥削农民,老婆应该和他同罪。而小老婆是用钱买来的,在地主家没地位,和劳动者一样,也受到地主的压迫。红卫兵曾专门调查过那些当过小老婆女人的历史,她们穿得好,吃得香,陪地主睡觉,给地主生孩子,地主剥削来的财物,她们也分享,她们是寄生虫,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只是贾桂荣没文化,又不善言语,说不出个子戊卯酉,动手打人,又无缚鸡之力,让她上台,会助长反革命分子的威风。

    红卫兵选定刘笑言。

    刘笑言长时间没绞头发,头上落下的土,在脸上和了泥,浅蓝色的汗衫变成了深黑色,纽扣掉光,用树皮捆在身上,露出污浊的前胸,也露着灰色的裤腰。

    刘笑言上台后就跪在弟弟的旁边,不停地偷看弟弟的脸。

    刘辉和马向东跳上台。

    整个批斗会,造反兵团和战斗兵团被搁置一边,刘辉觉得再不出面,有损造反兵团的声誉,也怕被段名辉小看,他拉来马向东,在批斗会的重要时刻,站到了刘笑言兄弟面前。马向东用脚踢刘笑愚,刘笑愚栽倒又跪起。刘辉打刘笑言的嘴巴子,刘笑言看着刘辉痴痴笑。刘辉拽着衣领拉起他,大声喝斥:“傻笑啥?让你来批斗刘笑愚,不是让你陪他下跪!”

    刘笑言对着群众流口水,刘辉看着难受,他后退一步,大声说:“让你批判,你也整不出个四五六,这么办,你打刘笑愚八个嘴巴子就滚下台,省得他妈的晒得慌。”

    刘笑言两只手互相搓着,痴笑着在原地转了一圈儿。马向东催促他:“快打,快打,打完就让你回家。”

    刘笑言打了弟弟一巴掌,打完仰起脖,把手放在眼前仔细看,边看边举起,整个胳膊向上举直,嘴里念出一套疯话:

    “月亮出来乎,

    明天阳光依然灿烂。

    荒草遍野乎,

    园里牡丹依然鲜艳。

    同为生存乎,

    骨肉弟兄为何相残?

    上帝有灵乎,

    ……”

    刘笑言说到“上帝”二字,被马向东狠狠地踢一脚,马向东挥着拳头说:“别在这宣扬迷信,什么上帝下帝的,皇上也不能帮你。八个嘴巴子还差七个,你要不打,我就打你。”

    刘笑言抽回手,没有打弟弟,而是落到自己的脸上。边打边数:

    “两个、三个……八个。”

    刘笑言打了自己七个嘴巴子,被马向东踹下台。

    柳红伟被赶上台,他蹲在儿子身边,摘下头上的草帽给儿子煽风。他的举动,激怒了以段名辉为首的所有革命者,不但“打倒柳少石”,“打倒柳红伟”的口号声不断,台上的红卫兵还向柳红伟举起皮鞭。

    段名辉亲自出马,和刘辉一同把柳红伟拉到台前,满天红上前质问,被柳红伟踢到台下。段名辉把手握成拳头,劈头砸向柳红伟,柳红伟一个趔趄,他挣脱刘辉,撞下台去。

    一群女人跑上台,她们哭喊着护住昏迷不醒的柳少石。

    柳少石的大姐跪着给大家磕头,母亲流着泪给各位作揖:“求求乡亲父老,求求各位小将,求求满同志,求求段领导,求求朱工作,求求马团长,放我儿子一条活路吧!他是反革命,我回家改造他,打他,骂他!你们不解恨,就拿我这个老婆子出气吧!”她哭着,扇自己的嘴巴子,其情凄惨,目不忍睹。尽管红卫兵立场非常坚定,也看不得这样悲痛的场面,铁石心肠被老年妇女的泪水浸软。

    这是红卫兵对两名反革命分子的最后一次批斗会,选择在罪犯的家乡,并使用由罪犯的亲人来批斗的方式,虽然效果不理想,也没必要再拖。段名辉示意满天红,让红卫兵把女人们拉下台,然后做一个简短的总结就结束批斗大会,谁也想不到马向东和刘辉却不依不饶。

    马向东把柳红伟的老婆拉到台边,腾出地界让刘辉讲话。刘辉一方面讨好满天红,一方面显示造反团长的威风,他张牙舞爪,语无伦次:“这还了得!把红卫兵领导打下台,这样的反革命太恶劣,不杀足以平民愤!造反队员都哪去了?把这几个反动娘们儿统统抓起来!”

    造反团成员都躲在阴凉处,而战斗兵团的首领马向前走上台,他身后跟着羊羔子,两人手里都握着镰刀。

    有了上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刘辉双腿发软。段名辉看他哆嗦,派红卫兵把他扶到后台人群里。

    马向前从地上拽起柳少石,在他脸上掐一把,大声说:“还他妈有口气,八成死不了。”他把柳少石推给他的几个姐姐,又说:“小崽子,不跟我们战斗兵团干革命,专干反革命勾当,和刘辉一样,都他妈该杀!嘿、嘿也好,嘿在反革命,我们就和他拼到底。”马向前寻找刘辉,找不到,他又说:“红卫兵帮我们刘屯挖出两个反革命分子,我们表示衷心的感谢,战斗兵团一定要把这两个家伙斗倒斗臭,用我们革命的大脚踏上去,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嘿、嘿也好,大家不要信刘辉那一套,他是披着革命外衣的反革命,和刘笑愚暗地里勾结,穿一条裤子。对这样伪装的反革命,我们也要斗争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马向前在关键时刻上台,这是刘志的主意。

    刘志让马向前成立战斗兵团的初衷,是要看到吴、马两家和刘辉火拼,但事态没有按他的意愿发展。马向前有了战斗兵团这个保护伞,和刘辉之间相安无事,让刘志非常恼火。

    批斗刘笑愚时,刘志和马向前都在门洞里乘凉。见刘辉上台咋呼,刘志眼前一亮,默念一句:“机会来了!”他鼓动马向前上台,才有了刚才的一幕。刘辉惧怕马向前而躲到台后,刘志导演的闹剧没有成功。

    马向前和刘辉出现矛盾,段名辉认为是派性纷争。在保卫伟大领袖**的残酷争斗中,出现派别是很普遍的事,“中央文革”支持,**旗手愿意看到这种局面。虽然马向前上台搅闹影响造反兵团的声望,而红卫兵团毫发无损,批斗会达到预期效果。

    段明辉在简单的总结中称批斗大会圆满成功,并宣布大会胜利结束,两名反革命罪犯留在刘屯改造。

    柳红伟栽到人群里,跌得并不重,被及时赶到的刘强等人拖回小队部。散会后,他老婆和女儿把柳少石背回家。

    红卫兵完成这次批斗任务后,段名辉要去串联,带着满天红一起走,把驻刘屯的红卫兵宣传队全部撤回。

    为了证明红卫兵在刘屯的工作成绩,撤走前要召开庆功大会,还要请何英子,方枝花共同展示忠字舞姿。高中的红卫兵代表也准备了节目,不知为什么,批斗会没开完,辛新没了踪影。

    刚开完批斗会,红卫兵和一些造反团成员又忙着布置舞台,把原来的标语撕掉,换上红色新标语。马向东抗来一捆红旗,没处插,他让部下取来铁镐刨坑。

    第一镐刨下去,就被刘奇制止。夺镐的同时,六辆马车赶进场院,社员们只顾卸车,故意把麦捆甩得到处都是。

    马向东急忙去报告,段名辉和满天红赶到时,六挂马车全部卸完,车老板儿扬起长鞭,马车相继出了场院。

    孬老爷的老牛车走得慢,麦子还没卸,被红卫兵堵在场院里。被堵在场院里的还有刘奇和吴有金。

    满天红指着吴有金的鼻子说:“你身为小队队长,领头对抗革命运动,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这是反革命行为!”

    吴有金被面前的小丫头惹得火冒三丈,他的声音也不低:“别拿这吓唬人,你们搞革命,我也是搞革命,我们的革命比你们重要!”

    满天红学了不少革命理论,而面对大老粗简单的两句话,她却无法驳斥,不得不用可怜的目光求助段名辉。段名辉以命令的口气指示吴有金:“限你天黑前把麦捆清理走,不得有误!”

    面对不可一世的红卫兵总司令,吴有金不但不妥协,反而激发出强烈的义愤,山东棒子的豪气全部暴露出来:“小麦快扔到地里了,还不知道心疼,奶奶日,我这老头子豁出去了!不管你们开什么会,我的麦子照样进场!”

    几名红卫兵站到吴有金的身边,做出抓人的姿势。段名辉沉着脸说:“我只问你两句话,是把麦子清走,还是往场里拉麦子?把麦子清走,啥事没有,你还可以当你的队长,要不然……”段名辉示意吴有金身边的红卫兵,一个红卫兵抖动手中的绳索。

    刘奇上前一步,把吴有金挡在身后,高声喝吼:“麦子必须进场,要抓就抓我!”

    “你是谁?”

    “我叫刘奇,行不改姓,坐不更名。我是**员,愿承担政治责任!”

    刘奇这句话,真的把段名辉镇住,他张了几次嘴,也没敢把“抓”字吐出来。满天红帮腔:“你是组织内部的人,也不用摆老资格,还有人管着你。大队书记孔家顺的话你该听吧!他让你清理场院,你必须清出来,否则你就是对抗革命组织,我们有理由把你抓起来批斗。”

    段名辉让马向东去请孔家顺,马向东跑回来摇头说没看见,段名辉心想:“散会前还看到孔家顺,他还说参加晚上的庆功会,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这家伙是摆臭架子,还是故意冷淡我们?”他对满天红说:“黄岭的干部都是老滑头,也该让他们脱胎换骨了。”

    火烧云出现得早,并没有遮住炎热,场院里很憋闷。孬老爷不紧不慢地从老牛车上往下扔麦捆,轻声嘀咕:“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老吴说卸麦,咱就慢慢卸,粮食不收回,小肚子饿得稀扁稀扁的。”

    装卸舞台的工作没有停,庆功会必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