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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节

说:“把它拿着,交给刘屯小队长,他那里不但能提供你们外调材料,还能管你们饭吃。”

    候胜在小队里没有找到吴有金,刘奇接待了他俩。候胜拿出兰正写的字条让刘奇看,刘奇说不认字,候胜念给他听:“吴有金、刘奇两位队长,今有刘宏达单位的同志到你处外调,你们要热情接待,全力支持。外调是四清的一部分,是革命形势的需要,也是阶级斗争的需要,你们一定要高度重识,协助这两位同志搞好工作。另外,你们要做好派饭工作,让两位同志吃好吃饱。”

    为了外调的严肃性,刘奇把队部里的闲人都轰了出去,只剩两位饲养员和刘奇本人。刘奇说:“他俩是刘屯的基本群众,贫下中农,还都熟悉刘宏达,有啥事你们就问。”

    候胜示意放个炕桌,以便于写字。柳红伟搬进一个马槽子,底朝上,当炕桌使用。候胜坐在马槽子旁边,拿出纸和笔。鲁卫军贴着炕沿站着,他对三人说:“现在嘛,形势大好,越来越好,特别好。搞四清,需要俺们外调,俺们的原则,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你们呢,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能疏漏。俺们都是革命的,是革命就要对组织负责,对人民负责,忠于伟大领袖**,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俺把话说在前头,你们要对自己的话负责,要摁手印。懂得为啥摁手印吗?那就是板上钉钉了,别想反悔。今天,刘宏达就是俺们的外调当事人,据俺们掌握的情况,他的历史很复杂,有问题,有非常严重的历史问题。俺们受矿党组织的委派,一定要搞清楚。”

    鲁卫军说完坐在炕沿上。

    柳红伟急着说:“我没看到刘宏达历史有啥复杂,也没见他有啥问题,他不是读书就是教书,以后去了你们矿上,都是明摆着。”

    候胜一个字也没记,瞅着柳红伟,用审讯的口气问:“你叫啥名字?”

    “啥名字咋地?我叫柳红伟。”

    候胜轻轻地点着头,拉着长音儿说:“柳红伟,刘宏达,是一家子,这事不好办。”侯胜正正身子,话音快而利落:“但是,任何人在革命的利益面前都不能有一点儿私心。亲不亲阶级分,不能存在家族观念。”

    柳红伟打算给牲口添料,听候胜这么一说,他停了手,转过身问:“你说啥?谁有家族观念?他姓刘,我姓柳,中国话你懂不懂?你相信我的话你就记,信不着你调查别人,我不伺候你!”

    受到抢白的候胜脸上红了一阵,很快又把火气压下去,问了柳红伟一些事情后,又问王显富:“你叫什么名字?”

    王显富报出自己的姓名。

    候胜说:“这么着,为了不乱套,我问你说,你说啥我写啥,完事念给你听,没出入你就摁手印。”

    候胜从王显富嘴里没有得到有价值的东西,便询问刘奇。问话中,候胜得知刘奇是党员,他变得格外谨慎,因为这个人的话有份量。

    刘奇的回答和柳红伟的话大同小异,只是刘奇没顶撞,而是表示了对外调人员的尊重,又按兰正的指示给两人派了饭。

    刘奇的派饭出乎人们的预料,他把候胜和鲁卫军安排在李淑芝家。

    候胜听说到刘宏达家里去吃饭,立刻想起冬天吃过的酸菜汤,不知当时是饿还是冷的,他觉得热乎乎的酸菜汤比什么佳肴都可口,想起来,口水就在嘴里打踅儿。

    要是别人,到被调查对象家里吃饭,一定觉得很别扭,但侯胜已是久经沙场的老“运动员”,在吕希元的教导和影响下,早把情感和利益分得清清楚楚。更可贵的是他给利益加上“革命”二字,把吕希元交给的任务提升到崇高的层面上。他知道吕希元要整刘宏达,也知道吕希元的为人,更知道吕希元给他的使命是什么。他抱定一个宗旨,吃饭和外调是两码事,饭是队里派的,和吃公家的一个样,外调是领导交给的任务,必须按吕希元的要求去做,只能做好,不能失误。

    刘奇派候胜二人到李淑芝家吃饭,出于一种善良的愿望。他认为候胜、鲁卫军是刘宏达的同事,到刘宏达家吃饭会增加同事间的情谊。虽然搞四清,从刘宏达身上也清不出什么新东西。在刘奇心目中,刘宏达在土改前的历史非常清白,外调是好事,更能证明刘宏达的身世,也给刘强一个说法,省得马向勇那些人说三道四。但是刘奇想错了,错综复杂的矛盾中,人们为了生存得好一点,会不择手段地拼斗。掌权人会戴上为公或者为民的面具谋取私利,以分类的方式骑着他人作威作福。一些人用谎言掩盖真理,善良往往被邪恶啃噬,正直在扭曲,人心在变冷,李淑芝的热饭热菜和热情,溶不化侯、鲁二人完成吕希元使命的坚强信念。

    李淑芝听说丈夫单位来了人,急忙从粮囤里取出玉米,推碾子磨成新玉米面,和好后放在炕头儿发酵,准备第二天做酸甜可口的大饼子,又从口袋里取出“文化米”,闷了一锅干饭。

    “文化米”是机器磨出的高粱米,外壳去得净,米显得白,好吃。这是刘喜和母亲从二十里以外的贺家窝棚磨来的,李淑芝用肩抗,刘喜用冰车在雪上拉,这些米留给亲戚吃。

    候胜和鲁卫军吃得挺香,不但饭吃得多,还把李淑芝做的酸菜汤喝了精光。吃饭中,两人的面孔都很严峻,不爱搭理李淑芝的寒暄。李淑芝查觉到这次外调的严重性,偷偷蹲在灶坑抹眼泪。小刘喜没出去玩儿,盯着两个吃饭的客人嘻嘻笑,候胜觉得这个怪小子不正常。

    吃完饭,他俩去小队部睡觉,顺便询问了马文和“老连长”。马文虽然和刘强结下仇,但刘宏达和他从来没过节儿,解放前两家的关系还不错,他觉得在外调人员面前坑害刘宏达有悖良心。然而,人毕竟是高级动物,虽然没脱离低级趣味,也都学会伪装,惯用“革命”的砝码来权衡利害关系。在良心和利益发生冲撞时,一些人往往选择后者。马文想:“刘强这小子太可恶,我家向东都不敢弹弄他,他死缠着吴小兰,气得吴有金直发火。我是吴小兰的姨父,不能看着吴家让这小子搅得不安宁。”还有一件事在马文心里打了结,那就是杨秀华。他认为,杨秀华不肯和马向东见面,无非出于两种原因,一是杨秀华看上刘强,当然就瞧不起马向东。二是刘强一家人说了马家的坏话,杨家信以为真,故意躲躲闪闪。不管怎么说,刘强不臭,对吴、马两家没有好处。要想整倒刘强,就得先从刘宏达下手,外调是个机会。他在心里说:“人活着就是为个吃穿,喂饱肚子还要想女人,就这点儿屁事儿,你争我斗也是为这些,良心不值钱。”

    马文主动对候胜说:“我从小就认识刘宏达,这个人屁事儿也干不成,村里没人喜见他,他总往外跑。他家有钱,供他念了好多书,听说上过日本人的学校,那地方出汉奸,还有人跟着小日本跑了。”

    候胜觉得马文这些话有用,急忙说:“你先等一等,我都记上。”

    “老连长”不赞成马文这样说,白了马文两眼,马文装做没看见,又说:“后来他教书,把学生都教坏了,被政府抓起来,一顿皮鞭沾凉水,把他打得直尿裤子,放出来就跑到你们矿上。”

    “老连长”反驳马文:“你连刘宏达教书的学校都不知在哪,怎知道他被打得尿裤子?”

    马文大声说:“那点屁事儿谁不知道?他被放回来,你看瘦的,不定尿了多少次裤子。”他看了看候胜、鲁卫军,又说:“你们到学校去调查,准有尿裤子的事,就凭他家是地主,学校也饶不了他。”

    候胜停下笔,惊喜地问:“你说刘宏达的成份是地主?”

    “老连长”抢着要说话,被鲁卫军制止。侯胜说:“该谁说谁说,不许乱插嘴。”

    马文说:“以前定的是上中农,定低了,准是刘宏达使用了什么关系。他有文化,会拉拢人,搁咱可没那两下子。挨饿时期给他家升了地主,他老婆没少上台挨斗。”

    候胜一边记录,一边翻看刘宏达的档案,渐渐地,脸上露出笑。

    “老连长”纠正马文的话:“刘宏达家是升了成份,后来经过甄别,又恢复了上中农。”

    候胜脸上的笑荡然无存。

    鲁卫军指责“老连长”:“谁让你说话了?没让你说你就别说,影响外调谁负责?”

    候胜看了鲁卫军一眼,眨着灰眼睛说:“他想说就让他说吧!”

    鲁卫军问:“你叫什么名字?”

    “刘宏祥。”

    候胜的灰眼睛盯着“老连长”,沉着脸问:“刘宏祥,刘宏达,你们是哥们儿吧?”

    “老连长”看不惯这个装腔作势的黄脸瘦男人,大声说:“就是一家子哥们,又咋样?是吴有金让我来的,不然我早该睡觉了,既然让我说,我就说实话。我活了五十多年,不会巴结权势整那些外五六。”

    候胜非常不满“老连长”,歇斯底里地说:“我们是代表组织来外调的,你必须耐心接受询问,组织利益高于个人利益,无产阶级的革命感情高于家族私情。你要如实说出刘宏达的真实历史,这是对革命负责,也是为刘宏达本人负责!”

    “老连长”起身舀了半瓢凉水,喝下肚,说出的声音很响脆:“我说的话我负责,谁来调查也不变。刘宏达比我小,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在刘屯没干过什么坏事。他家升成份,那是一些人瞎整,升的也不止他一家,后来都落下来了,是经过大队,公社批准的,大队书记兰正经的手。”

    马文心里说:“这都是兰正办得屁事儿,升成份他在场,落成份他倒挺积极,革命口号喊得挺响,动真格的又是两面光。”但是,马文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多次的政治运动让他多出个心眼儿,在公开场合,绝对不能说领导的坏话。

    候胜又把“老连长”询问一遍,得到的材料和刘奇提供的差不多。他和鲁卫军把马文说的话认真整理,觉得没有多大用处。唯有马文提供的线索很重要,两人决定第二天到学校去调查。

    候胜和鲁卫军刚走,马向勇和马文就去了吴有金家。马文进屋就嚷:“姐夫,你真是,调查刘宏达了,你还往后缩,咋不说两句?我看你还是不恨刘强,舍不得往死整他。”马文见吴有金只抽烟不吭声,他又说:“那小子把你害啥样了?踢过你儿子,又把你打得半死,领着你闺女钻草垛,把你闺女整到大街上丢丑。一个地主崽子就敢这样欺负你,你还在刘屯呆不?”

    吴有金大声说:“你说点儿别的行不行?以后别提那个王八蛋!”

    马文坐在炕沿上,讪不搭地说:“不是提不提的事,不提他你就能静心?我看今天是个机会,如果咱们都说刘宏达有历史问题,让外调的记上,回去准整他。把刘宏达整成和刘晓明一个样,那刘强还敢在村里耍横?给他八个胆儿,也不敢缠着咱小兰。”

    吴有金把烟灰磕在炕沿上,对马文说:“算了、算了,今天调查你,该说的你就说,没人堵你嘴。”

    马文想挤出一点儿笑来讨好吴有金,没笑出来,形态更卑劣,瞅着吴有金说:“我怕个屁?该我说的我就说,就他妈老连长打岔,这老家伙不是好鸟。”马文又说:“姐夫,我不是埋怨你,人家矿上来调查,就是想整刘宏达。你派谁去不好,偏派老连长,他说的都是屁话,一句揭发的也没有。”马向勇问马文:“你向外调人员都说了啥?”马文压低声音:“我是没说刘宏达的好处,连升成份都告诉了那两个人。”

    向外调人员说的话,马文又向马向勇陈诉一遍,马向勇听后,摇着头说:“三叔,你提供的东西是不少,缺少实质性,作用不大。”

    马文不服气,大声吼:“我说的没有用,还啥有用?说他杀人,你得把死人拿出来。实质性,屁!我的话就是实质!”

    马向勇在地上晃,边晃边说:“三叔你别急,听我给你解释。虽然这两个人拿回去的材料不算重要,但是他俩还会来。矿上既然来人外调刘宏达,就不能轻易放过他,不弄出个说法不会罢休。再来调查,我们把实质性的东西拿出来。最好让吴大叔去说,一个队长的话比十个社员说的还要有份量。还有,让外调人员拿回去的材料必须能做阶级定性。比如说刘晓明当过保长,他就是反革命分子,当过宪兵和当过国民党连长的都是,特务也能挨上。刘宏达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又有文化,不可能一点儿把柄也没有。现在搞阶级斗争,能沾边就往上挨,实在没有,也可以编一些。矿上那边也愿意要这方面的材料,咱们两下一合,事情就做成了,刘宏达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听到马向勇的提示,马文想起一件事,急忙说:“哎,我想起来了,刘宏达把孙广斌从日本人手里要回来,那可不是简单的事,这家伙肯定通日,很可能是潜伏下来外国特务,要不就是台湾特务。矿里来查他,他就不是好东西。刘宏达还在省城做了几天工,手指掉了一截,那屁事儿不一定真实,我看是当了汉奸,被八路军武工队崩掉的。”说着,马文拍了拍脑儿,露出后悔的模样,又说:“这他妈屁事儿整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刚想到,这两个人就走了。”

    马向勇露出阴险,狞笑着对马文说:“别着急,走了还会回来,重头戏都在后面演。”

    屋里人说的话,吴小兰听得一清二楚,她感到翻滚的乌云已经压下来,压在刘强头上,也压在自己头上。吴小兰不想让刘强被压垮,又没有能力帮助他。

    吴小兰含泪苦想,再三斟酌,要想救刘强于水火之中,她能做到的,只有牺牲爱情。

    马向勇和马文走后,吴有金陷入久久的沉思之中。他一袋接一袋地抽蛤蟆烟,眼睛盯着窗外。春风搬来一块又一块乌云,把天空挤满,也挤压他的心,一桩桩往事从心头翻起。

    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无情的水灾让吴有金一家难以生存,情急下,他投奔了一绺子土匪。土匪喊着杀富济贫,实则是抢些粮食糊口。他们这支绺子小,不敢和地主老财作对,只能抢些小户人家。小户人家也缺粮,他们经常缺顿,根本顾不上家里。吴有金不想干,埋了枪逃回家。寒冬里,看到小村的荒凉景象,他不敢想象家里是什么样子,也不知老婆孩子还能不能活在世上。迈进家门,他心上的石头放下来。老婆安然无恙,女儿小兰也很活泼,刘宏达家的孩子刘强和小兰一起玩儿。

    王淑芬并没有埋怨丈夫走得太久,给他洗去满脸污垢,让他吃净面饼子。吴有金非常疑惑:是谁给妻子送来的粮食?王淑芬告诉他:“李淑芝一家没少接济咱,他家也被淹,吃的都是刘宏达教书挣回的粮,混个半饥半饱。这净面饼子是李淑芝给刘强做的,她喜欢咱小兰,常让刘强把好吃的送过来。”

    吴有金只吃下半个饼子,然后用一瓢凉水充饥。午夜时,他告诉王淑芬:“我得出去一趟,把财主欠我的工钱要回来。”过三天,吴有金把一口袋高粱送还给李淑芝家。

    当时学校放暑假,刘宏达在家,他让吴有金把粮食背回去,并且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听我一句话吧!以后不要再出去了,你家还有老婆孩子,别把脑袋掖在裤带上。”

    吴有金洗手不干,他参加的那绺子土匪也在火并中被打散,少数人坚持下来,在解放前被解放军剿灭,吴有金庆幸退出的早。

    吴家和刘强家的关系很好,一直延续到二倔子出事那一年。二倔子的死,给刘屯罩上一层阴影,也让一些家庭蒙受灾难。困难时期,吴有金踢伤李淑芝,到现在他也弄不明白为啥伸出那一脚。踢了李淑芝,吴有金觉得好像被人推着走,有些事情不得不这样做。在吴小兰和刘强的恋情上,吴有金也想尊重女儿的选择,但他又不得不横加干涉。他觉得对不住女儿,又不知做错什么。他知道刘强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小伙子,甚至觉得刘强强于村里的所有青年,但是又不能接纳。真的因为上中农成份吗?不完全是,上中农也是团结对象,只要刘强老老实实听从摆布,也不会因阶级原因连累吴家人。到底为什么?吴有金悟出一些,那就是刘强的特殊身份,每次运动,刘强都处在阶级斗争的风口,特别是已经开展起来的四清运动,完全有可能把刘家打入另册。

    光复前孙广斌曾和吴有金说过一件事,说他和孙胜才的命,都是刘宏达从日本人手里要回来的,日本人还答应让刘宏达当保长。吴有金知道保长意味着什么,如果把这件事说给外调的两个人,刘宏达不死也要扒层皮。

    面对严峻的政治形势,吴有金暗自思量:“如果把刘宏达定性为历史反革命,刘强就不敢纠缠小兰,等于彻底甩下一个包袱。”他看了看呆坐在炕稍的女儿,一行老泪从眼里流出来,低声对女儿说:“小兰,你姨父和马向勇的话你也听到了,不能再指望那个王八蛋,你也不小了,及早找个安身的家吧!”

    吴小兰表现的极为冷静,对父亲说:“爹,我决心和刘强一刀两断,你让我找啥样的人家都可以,但是,你必须答应一个条件。外调时,你不能说他家的坏话,也别让我姨父、马荣和马向勇接触外调人员。”没等吴有金表态,吴小兰泪如泉涌,断断续续地说:“爹,我、我从小就和刘强在一起玩儿,刘强、像哥哥一样呵护我,刘家叔婶儿、把我当闺女看待,他家帮过咱,咱们可不能慏着良心啊!”

    满天的积云往一起挤,挤成雨。春风拼命地抽打夜空,天黑得不见五指,刘屯的道路更加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