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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节

擦。渐渐地,刘强的腿脚显出红色,也有了体温。于占江把自己的被和刘强的被合在一起,把刘强裹起来,又用碎冰轻轻地擦刘强的脸。

    早晨,于占江没出工。他从食堂要来热水,又找来一些盐,端到刘强嘴边让他喝。于占江摸摸刘强的额头,非常烫,他从衣兜里摸出止痛片,让刘强用水送下,又从怀里掏出两个窝头让刘强吃。刘强把窝头推给于占江,轻声说:“于老师,窝头留给你吃吧!这是你一天的口粮,你还得出工呢。”于占江坐到刘强身边,掰开窝头让刘强吃,亲切地说:“别想那些,挺着吃了吧,你正发着高烧,吃点东西能挺一挺。”

    寒冷的席棚里,病痛中的刘强感动得流下热泪。于占江替他抹去泪水,安慰他:“人在外边,免不了有个大病小灾,该帮就帮一把,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今天不出工,在这里陪你,你放心,有我在,你就和在家一样。”

    刘强不愿拖累别人,特别是拖累连饭票都挣不够的于老师。他说:“我没事,你还是出工吧,让监工知道了,他们还得挤兑你。”

    于占江告诉刘强:“你现在啥也不用考虑,安心躺着,过一会药劲儿上来,能退烧比啥都好,如果退不下去,你三天五天出不了工。工地上缺医少药,民工们得了病只能挺,挺过去就好,如果挺不过去,咳!山下面天天都埋人。不过你的身体好,烧几天就会下去的。”

    中午,工棚里进来两个穿戴整齐的人,个头差不多,脸盘都挺大,只是两个人的眼睛截然不同。一个眼稍上挑,目光犀利,另一位眼皮下搭,阴森难测。他俩支开于占江,一边一个站在刘强身边。刘强的右边是“上挑眼”,他声音洪亮,开门见山地问:“是谁把麻凡撞到河里?”

    刘强坐起身,靠在工棚的柱子上,无力地摇摇头。

    他真不知道是谁撞的麻凡。

    刘强左边的人和刘强打过交道,他是两个月前的“耷眼皮”监工。“耷眼皮”手里拿着纸和笔,声音低沉:“我们是代表组织向你问话,你要如实说,不许撒谎。”

    刘强看了他一眼,回答很干脆:“我不知道是谁,真的不知道。”

    “耷眼皮”蹲下身,要往纸上写什么,又停下笔,站起身说:“你是工地上的红旗手,思想应该进步,要坚定地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要敢于揭发坏人,敢和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阶级敌人做斗争。如果知道不说,那可是包庇坏人,和坏人同罪。”

    刘强诚恳地重复一句:“我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我一定说。”

    “耷眼皮”脸色开始变化,阴森中更显冷酷,他把手中的纸握成卷,指着刘强说:“如果不是别人撞的,那一定是你,旁边没有别的车子,只有你的独轮车翻在道上。人证物证全在,你该承认吧!”

    “耷眼皮”的话让刘强感到意外,他用力抬起身子,大声争辩:“没人会说我撞的。我的车到现场时,麻凡已经掉到水里,他自己可以作证。”

    “耷眼皮”用力把眼皮撩起,眼珠转了两圈儿,把声音勒得很细:“是你撞的也没什么,只要承认就好,不管咋样,你又把他整上岸,有悔过的表现,已经将功折罪了,不要有思想顾虑。”

    听到“耷眼皮”的话,刘强非常气愤,他把目光停在“耷眼皮”的脸上。刘强看到,“耷眼皮”半睁的眼里深含着一种凶狠的杀气。

    一股怒火冲上刘强的心头,他大声问:“你们俩想让我承认什么?”

    旁边的“上挑眼”也不示弱,声调也很高:“干什么?我们是调查事件真相,你不要对抗,要好好配合。麻凡掉到水里,你在现场,你必然成为主要怀疑对象!你没见别人撞,他总不会自己跳下去吧?既然有人撞,你就得说出那人是谁,我们一定把坏人纠出来!告诉你,革命者的眼睛是雪亮的,无产阶级专政无坚不摧,和我们对抗,没有好下场!”

    刘强感到非常痛苦和乏倦,他闭了眼,斜着身躺下,然后一只手压着前胸,另只手摆晃着:“你们走吧,我啥也不知道。”

    两个人出了工棚,于占江马上钻进来,摸着刘强前额说:“唉呀!怎么烧成这样?吃下药也没管用。”于占江没了主意,蹲在地上搓着手说:“这可怎么办?指挥部有医生,咱们也找不来呀!”

    刘强让于占江坐在身旁,抓着他的手说:“没有事的,大小伙子发点儿烧算不了什么,挺两天准会好,你放心吧!”刘强说得轻松,也忍不住落下泪,饱含委屈地说:“我心里堵得慌,明明救了麻凡,也不图让谁说个好,但是他们也不能这样对待我呀!”

    于占江表情沉重,先是安慰刘强:“你还年轻,经得事情少,人的一生啊!遭到误解的事情多得很,自己摆正心态就行了。”他又说:“只是看这两个人气势汹汹,我怕他们不肯善罢甘休。”

    刘强说:“没做亏心事,我不怕鬼叫门,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

    于占江摇摇头:“这件事怕不那么简单。唉!想太多也没用,保重身体比啥都强。我再去伙房打壶热水,你把剩下的窝头泡水吃了,肚子里有了东西,什么困难都能挺过去。”

    刘强很疑虑:“你没出工,哪来的窝头?是不是昨天的,你一直饿着?”于占江露出苦笑:“你尽管吃,我这还有。工友们知道你发高烧不能出工,纷纷省出窝头留给你,你放心养病吧!”

    一股热流从刘强心里涌起,在困难时刻,他承受着误解和刁难,同时也体验到人间的善良和真挚的情感。他想哭,但他强压着把泪水咽到心里。

    第二天,刘强感到身体轻松一些,于占江用手量了量,他的高烧仍然没退。

    傍晚,周云突然出现在工棚里。刘强见周云进来,急忙起身,被周云摁住。周云非常严肃地质问刘强:“你知道你闯了大祸吗?”

    刘强愕然,没想到一向尊敬的周书记也会这样对待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开始发难。

    周云见刘强脸色在变,没有让他说话,仍然大声说:“上级派人调查你,你就该积极配合,不是你的事,你就把那人揭发出来,是你干的,你就坦白交待,顽固下去,你没有好果子吃!”

    刘强想辩解,被周云挥手制止。他对工棚里的民工说:“大家先出去一下,我和这小子单独谈,就不信从他嘴里挖不出有用的东西。”

    人们走出工棚后,周云蹲下身子,靠在刘强身边说:“我来向你通个信儿,你今晚必须逃走。”

    刘强无法抑制眼中的泪水,紧紧抓住周云的手,哭着问:“我为啥要逃?”

    周云说:“你也别问为啥,叫你逃,你就逃,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刘强这才明白,周云刚才的态度是做给别人看的。从周云的良苦用心中,刘强感到事态严重。他诚恳地说:“大哥,我确确实实不知道是谁撞的麻凡,我也不可能撞他,是我把他救上来,我没错。”

    周云情绪很急噪,说话也快:“他们手里已经有了你的材料,你小学毕业时就砍过麻凡,有这事吧?麻凡是贫农,你家正走背运,发展到现在,你是寻机报复。什么都讲上岗上线,讲阶级斗争,虽然你在工地上表现很出色,也经不起阶级斗争这把尺子的衡量。麻凡还在昏迷,如果他有个一差二错,后果你都得担着。如果他醒了,记不清当时的事,工作组都是政治工作的高手,能打通麻凡的思想,他咬定是你撞的,你就毁了。还有,工作组又去刘屯外调,再把你砍马向春的事抖落出来,几个事合起来整你,你还有活路吗?外调人员已经出发了,趁他们没回来,你赶快逃。现在各地都闹饥荒,年轻人都当盲流,你跟着他们走,逃得越远越好。”

    刘强还是不想逃,他要把自己的忧虑对周云讲出来,周云不等他开口,急着说:“没工夫听你的,时间不等人,天一黑,你就逃。什么家里外头的事,一概不用考虑,远点儿走,躲过这个风头。”

    刘强说:“我逃了,会连累你。”

    周云用两手抓住刘强的胳膊,又赶忙放下,告诉刘强:“做准备吧,别让任何人知道。”他从怀里掏出四个白面馒头:“这是招待领导的,我要出四个,留给你路上吃。渴了到乡亲家要口热水,走不动到生产队借个宿,千万别说你是从水库上走的。”

    周云离开工棚,于占江立刻进来,他没问周云来干啥,只是说:“天不早了,睡吧。”

    于占江挨着刘强躺下,两条腿伸直,一动不动。

    刘强看到棚子里的人都睡下了,他才闭了眼,思索着怎样逃离这个地方。骨节酸痛折磨刘强,他翻个身,旁边于占江也翻过身来,递给他一小包东西,小声说:“这是我随身准备的止痛片,头疼脑热用得着,这些全给你。”

    刘强不接,于占江推着装进刘强兜里,翻过身去,仍然睡觉。

    全工棚的人都睡着了,刘强轻轻起来,他把随身东西打成一个包,慢慢穿上鞋,扔下被褥,悄悄地出了门。走出去不远,忽然感到后面有人,回头一看,是于占江。于占江把一个皮夹克交给刘强,刘强坚持不要,于占江一声不响地把皮夹克给刘强穿上,然后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天气冷,皮夹克御寒,你会用得着。”说完转身往回走。

    风不大,没有云,天上的繁星都睁着眼睛。刘强和于占江向相反的方向走,两颗患难的心互相拉扯着,拉扯得泪流满面,拉扯得泣不成声。于占江穿得单薄,在寒夜中打着冷战,他不觉冷,只觉得兄弟般的刘强能得到兄长给予的温暖。皮夹克是于占江最值钱的家当,也伴随他抵御过无数次冰雪严寒,他把它送别人,是无私的,这种无私不是虚伪的说教,不是骗人的伎俩,这种无私是感情的升华,是善与善碰撞的光芒。皮夹克给刘强带来温暖,也使得善良变得坚强,这是刘强一生中最贵重的礼物,金钱不能比,权色不能克。他要穿着它走出家乡,他还要穿着它走回来。

    走了一程,刘强心里想:“就这样走了,上哪去呀?”他思念家,想到了年迈的奶奶,想到了母亲和弟弟,横下心说:“不管怎样,我也得回家看看。”

    刘强走出了山谷,走上平原,他喝过路边老奶奶家的温开水,吃过村头老大爷的糠菜团子,蹲过荒甸子上的茅草垛,也睡过饲养员的热炕头儿。第三天夜里,刘强踏上家乡的土地。

    午夜前,刘强叫开家门,一进屋,就跌在炕上。他面色苍白,喘着粗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全家人围在刘强身边,李淑芝把手放在儿子的脑门儿上,说了声:“这样烫。”慌忙下地去烧开水。她从柜子里找出一小块儿姜,熬了姜汤端给刘强。刘强喝下热汤,感觉好一点儿,向家人讲述了逃跑的经过。

    奶奶摸着发烧的孙子,一时不知所措。李淑芝先是流泪,然后是发呆,最后果断地说:“家里不能呆,你还得逃,天亮之前必须走!”她把家里全找遍,从面袋上扑打下一些白面,奶奶把留做糊窗纸的白面全拿出来,凑在一起。

    刘强问:“妈,你这是干什么?”

    李淑芝说:“给你包饺子,你也有几年没吃到白面饺子了,今天让你吃饱。”

    刘强从炕上坐起身,摆着手说:“妈,这不行,这么点儿白面,留着家里急用。”

    李淑芝没吭声,把面加水和了,拿出白菜剁碎,自言自语地说:“唉,没有肉,吃顿素的吧!”

    奶奶坐在炕桌旁摸着包饺子,小刘喜也不睡觉,老实地坐在奶奶腿上。奇怪的是,他没啼哭,两只眼盯着刘强,好象怕哥哥走掉。刘志站在地下,一声不吭,看了一会儿,到外屋烧水。

    李淑芝给儿子打点行装,把刘强的旧衣服都找出来,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煤油灯忽闪着,李淑芝的手不断被针扎破,她把手放进嘴,吸出血,咽下肚。

    刘强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交给刘喜:“周云大哥给我四个馒头,路上我吃俩,这两个你和奶奶分着吃。”

    一盖帘儿的饺子包好并煮熟,李淑芝端上炕桌让刘强吃,全家人围过来。

    刘强让家人吃,没有一个动筷,连最馋嘴的小刘喜也不动一个。刘强把饺子碗递给他,刘喜用手推回来,擦把鼻涕抹进嘴里。李淑芝下令:“谁也不用让,你把它全吃了,吃完马上走。”

    刘强看着妈妈,妈妈的神色非常痛苦,眼睛深陷,泪水在眼窝里打旋。

    刘强说:“我不饿,全家人把它吃了吧!”

    “不行!你自己吃。我看着你,把饺子都吃掉。”李淑芝替儿子拿过筷子:“吃吧,吃完就走!”

    母亲认为,儿子还在生病,多吃一个饺子,就能多一点儿抵抗,多吃一个饺子,儿子就能多跑一程。

    母亲紧挨儿子,看着儿子一个一个把饺子吃掉。每个饺子都是她的泪,她的血,寄托着她的希望。母亲的血泪最能净洗儿子的心灵,使儿子屏弃邪恶,更加坚强,逃得更远。

    刘强忍住泪,他知道,母亲没有流出泪水,是让泪水融进心田。

    母亲催促儿子:“天不早了,走吧!”

    小刘喜拉着哥哥的手不松开,刘强嘱咐:“小弟,以后不要哭了,少让妈操心。”

    刘强找刘志,想告诉他:“哥哥走了,你要顶起这个家。”刘志蒙头躺在被窝里,刘强没有打扰他。

    奶奶用两手抚摸刘强的脸,久久不舍离开。奶奶仿佛有预感,刘强这一走,她再也见不到这个长孙了!奶奶摸索着从炕角掏出一个红布包,哆嗦着交给刘强,颤抖着嘴唇说:“这是几年前老孬家园子里种的大烟,和他要了这些,你拿着,有个病灾儿就吃一点儿,准管用。”

    李淑芝把收拾好的包裹帮刘强背上,从嗓子里发出嘶哑音:“孩子,快走吧!去车站,然后向北走,那地方冷,听说饿不着。”

    刘强看看母亲近乎呆滞的脸,无比悲痛地喊:“妈!”

    话音没落,被李淑芝推出家门。刘强回身拉门,门在里面闩住,屋里传出悲哭声。

    刘强走出几步,回头看一眼家。家里的煤油灯仍然亮着,屋里一片昏暗。旧木窗已经残损,秫秸搭成的房檐被风吹得“唔唔”作响,房土零星掉落。

    这个房子还能经得住风雨吗?为了盖房子,也就是为了一根柱脚,刘强失手砍了马向春。如今他走了,谁再顶起家里的大梁?刘志行吗?他还小!

    刘强依依不舍地离开家,孤零零地走上草甸子。突然,刘志从后面追上来,递给刘强一包东西,是两个馒头和两个菜团子。馒头是刘强放在家的,菜团子是李淑芝留给刘志上学吃的。刘强不要,刘志递给他就往家跑。刘强来不及嘱咐弟弟,刘志就跑进家门。

    西北风搬来一块云,铜钱大的雪花飘落而下,天空变得更黑暗,家在刘强眼里模糊了。

    刘强注视家,看到一个人矗立窗前,如一尊塑像,任风吹,任雪片扑打。他在心里喊声“妈”,撒腿往回跑,当看到母亲凝固的面容时,他停下脚步,强忍着抹了一把泪,迈开大步向荒甸子里走去。

    飘扬的雪花被寒风撕碎,冰碴打在李淑芝的脸上,麻木的脸感觉不到刺痛,眼睛大睁着,眼前一片黑暗。她不眨眼,深陷的眼珠一动不动,目送儿子走,走远,走远!眼泪在她脸颊上结了冰,形成两根对称的水柱。

    风在号啕,李淑芝在哭泣:

    风狂雪冻寒九天,

    母子两别泪涟涟。

    此行千里或万里,

    相见何月又何年?

    刘强刚走出村子,发现一个黑影跟在后面,这黑影不像狗,也不是狼,像个人影,显得很灵巧。刘强走得快,人影也跟得快,刘强停了脚步,人影也停下来。

    “难道遇上了鬼?”刘强觉得奇怪,心想:“世上哪有鬼,都是人们承受太多的灾难,对未来存有美好的期望。”他小声说:“要是有鬼该多好,善恶美丑都有定数,人类也不至于那么虚伪和疯狂。”

    刘强从旧道抄近去车站,走到大柳树下,他坐下来。想歇歇脚,再看一眼家乡,也看看黑影能不能跟到这里。

    黑影停下来,好象蹲在地上。

    刘强没理睬,摸着大柳树,回想起兴建青年林在这里歇凉的情景。这棵被村里人说得神乎其神的大柳树,见证了他和吴小兰建设家乡的青春热情,见证了风华少年纯洁的友谊,也领悟到一对年轻人的初恋。刘强坐在大柳树的根上,寻找和吴小兰坐在一起的感觉。

    他把目光投向柳树旁的孤坟,可怜起被小南河淹死的陌生人:“这个淹死鬼已经在这里埋了多年,村里人都说他邪,认为很多不幸都是由它引起的。可谁知道,他也有苦衷,一个人躺在这里,到现在也没找到家人。”刘强对淹死鬼还有另一番感情,那是头一次逃难,这里是他的栖身地。夜深时,孤单的少年曾呼唤淹死鬼出来和他做伴儿,可是,他只能在坟上点起柴火来消除难熬的寂寞。也就是那把火,让刘屯人更加恐惧这里,使他得以安全地藏身。

    刘强站起身,后面的黑影也站起来。他放开脚步向南走,黑影紧跟不放。

    刘强从冰上划过小南河,一直走向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