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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现,是斧把压在胸口上。

    惊醒后的刘强睁着眼,觉得草垛四周蹲着好多呲牙咧嘴的鬼怪,他明知是幻觉,还是恐惧得发了抖。也许是惊恐到了极限,刘强反倒放松下来。

    黑夜的草垛外,立着一个单薄的少年,残缺的月光把刘强的影子映在霜地上,星星看着他,无奈地眨着眼。

    惊吓后的刘强倍感寂寞,寂寞的少年要跟淹死鬼说说话,别看淹死鬼丑陋,他生前说不定是个善良的人。

    刘强跟淹死鬼的对话方式很特别,是站在淹死鬼的坟顶上,坟顶上能看见二倔子的坟,也能看到全村。

    也许是乱坟岗子的鬼魂都不喜欢这个不速之客,没一个出来搭理这个逃难的少年,少年无聊,便在淹死鬼的坟边拢火。

    刘强拢火的目的是取暖,却起到了保护作用,村里人认为是鬼火,就没人敢到这个地方来。

    吴小兰从学校回家,本想多呆上半天,王淑芬催她早点走。王淑芬对女儿说:“一般情况下,鬼都在后晌出没,你在头晌走,不会遇到鬼打墙。”

    吴殿发把姐姐送到河边,自己去抓螃蟹。吴小兰趟过河,觉得时间太早,便不急着往学校走,脚步慢下来,顺着去镇上的小道上了大辽河的大堤。在堤上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土房子边。这个房子是汛期的护堤房,住着护堤人,现在是枯水期,房子没人住,房盖被拆除,只剩四周的土墙。吴小兰往里看一眼,发现里面斜躺个人。她觉得这个人眼熟,仔细一看,立刻停下来,转身向残墙里走去,惊呼:“刘强,你怎么在这里?”

    刘强从地上跳起来,一看是吴小兰,便倚着墙角坐下。吴小兰放下书包,蹲在刘强身边,小声问:“你不是进城了吗?”

    刘强一脸苦笑:“我是进了城,可是我总惦记家,呆了几天,我就回来了。”

    吴小兰问:“你回过家吗?”

    刘强点点头:“晚上回去过,只是在窝棚边看看,没敢进去。如果我妈和我奶奶知道我在外边,会担心死的。”

    “你呆在外边,每天吃啥?”

    刘强用手一指:“看见没,这地方没遭灾,到处都是玉米地,饿不着我。”

    “白天好过,晚上你去哪?”

    “晚上更好办,咱们南甸子有大草垛,往里一钻,很暖和。”

    吴小兰见刘强说得轻松,便提醒他:“这几天,咱屯都说乱坟岗子闹鬼,胆儿小的人晚上都不出门儿,你可要留点儿神,千万别再摊上倒霉事。”

    刘强从地上捡起斧子,对她说:“有它在身边,我啥也不怕。晚上我猫在草垛里,听到外面有动静,心里也发毛,时间一长,也就习惯,有时真的希望碰到鬼。听奶奶说,鬼都是人变的,他们都是死的屈,在阴间又得不到申冤,又不能转世,只好闹鬼找替身。我不怕他们,我最怕被人发现。”

    “晚上遇到狼怎么办?咱们这里狼多,秋天又是它们找食的季节。”

    “我还真的遇到过狼。”刘强从怀里掏出火柴,一脸疲倦地说:“我从城里买了火柴,狼来了我就点火,狼怕火,不敢靠前。就是把我堵在草窝里,我还有这个。”刘强把斧子递给吴小兰,他又说:“晚上最怕的是寂寞,四周静悄悄,连风声都显得小。我睡不着觉,就钻出草垛数星星,看月亮,在月亮上寻找嫦娥。我家原先有张画,叫嫦娥奔月,一个姑娘为了自由,飞在蓝天上。我听老师说过,月亮是个球,和地球一样,上面有很多未知的谜,我们人类要揭开它的秘密,也要飞上去。有一天我做梦,我飞上天了!离月亮越来越近,看见月亮很清晰。月亮上不止一棵桂花树,而是成片成片的森林。不是一个吴刚伐树,而是众人造林。美丽的嫦娥为劳动者跳舞,向他们献上桂花酒。我非常高兴,展开双臂欢呼。一阵风吹来,我感到冷,冻得我浑身发抖,掉回地上。天上的月亮变成月牙,再后来,月牙也没了。”

    吴小兰端详刘强,刘强非常消瘦,破旧的衣服到处都是刮破的口子,身下一个深蓝色的工作服大衣,露出的棉花和尘土一个颜色。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玉米饼子,对刘强说:“你准饿,把它吃了吧。”刘强摇摇头:“我不饿,留着你晚上吃,饿急了学不进知识。”

    吴小兰把饼子塞给刘强,小声说:“听同学说,你在班里学习最好,如果不是和同学打架,已经是中学生了,”

    刘强看了看吴小兰的书包,然后把目光投向远方,回忆起那段失学的经历。

    就在他准备考中学的节骨眼儿上,父亲出事了,人们开始用另一种眼神儿看待他,这个不满十三岁的少年感到头上有种巨大的压力。班主任付老师看到他情绪低落,鼓励他:“人生不知遇到多少挫折,只有能战胜困难的人才有出息。你的理想不是当科学家吗?实现理想,必须经得住磨难。”刘强牢记老师的教导,含着泪水认真复习功课。可是,就在考试那一天,一个同学在上学路上截住他。这个比他大两岁的学生叫麻凡,是班里出了名的淘气包,学习不好,根本没有升学的希望。他拦住刘强,指着路边的泡子说:“水里有鱼,咱俩摸几条。”刘强躲着他,让他放开路。麻凡不肯,刘强央求:“放我过去,你自己摸吧!”麻凡拽着刘强的书包说:“我自己摸不着,你下水帮我把水搅混了,我就放你走。”刘强往回挣:“你放开我,我得考试,晚了就不让进考场。”麻凡说:“考试也没用,你爸爸是反革命,正在挨押,中学不会收你这种人。”

    麻凡的话像一盆凉水泼到刘强头上,他的心往下沉。看着眼前强壮的同学,觉得自己被耍笑,一种不甘屈辱的心理激烧起心中的怒火。刘强怒喊:“你放开我!”麻凡根本没把眼前这个小同学当回事,抢过书包,顺手扔进水里。刘强顾不得其他,急忙甩掉布鞋,跳进水里把书包捞上来,上岸时见麻凡拎走了他的鞋。

    刘强强忍愤怒和委屈,含着泪说:“把鞋给我。”麻凡不给,刘强从地上捡起麻凡拾粪用的铲子。

    麻凡说:“小劳改还敢装凶,给你铲子你也不敢打我。”麻凡的话像一把尖刀扎在刘强的心上,心在流血的少年突然举起粪铲,不顾一切地向麻凡砸去。

    从麻凡手里抢回鞋,他哭着向学校跑。

    刘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坚持考试,含泪交上答卷,还没离开,麻凡的父母领着儿子找到学校。付老师接待了他们,并为麻凡洗净头上的血污。麻凡伤得并不重,不用包扎也能止住血。为了把打架的事情压下去,付老师把李淑芝找来,李淑芝替儿子赔礼道歉,买了一些好吃的,领刘强到麻凡家认错,麻凡和父母都原谅了刘强。可谁也没有预料到,这件事惊动了校长范国栋。

    很快,考试成绩出来了,刘强全校第一。付老师拉着刘强的手,高兴的说:“你是中学生了!在咱这,能考上中学的孩子不多,你要珍惜学习机会,实现当科学家的理想。”可是,付老师没想到,刘强上学的路被范校长一手斩断。范校长表示:“学校要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这样的学生不合格。”付老师憋着一肚子气,和范校长吵起来:“刘强不但学习好,各方面也很好,他尊敬师长,热爱劳动,积极响应学校号召,为什么成不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范校长沉着脸说:“你别装糊涂,刘宏达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刘强打架伤人,是严重违反校纪的行为,我做为一校之长,把这样的人送进中学,是严重失职,是犯罪!”

    付老师还想争辩,范校长指着他的鼻子:“你这个人看起来老实,其实和刘宏达一样,肚子里装的都是封建地主阶级的腐朽东西。”

    付老师是富农,最怕提到地主阶级几个字,范校长的话击中他的要害。

    说起来,付老师的成份定得挺奇怪,亲哥俩分得同样的财产,弟弟是下中农,而他和他的父亲被挤到阶级敌人的行列。细琢磨,还是有一定根据的,付老师也认为挺合理。弟弟起小务农,是个整劳力,而自己不善农耕,只能算半个劳力。老父亲老得不能下地,又有病,要靠别人养活,而分地时又留下养老地,计算下来,半个劳力的土地严重超标,付老师属剥削阶级。好在富农分子的帽子由老父亲来戴,付老师没觉得头上沉。老父亲死后,一些人又想把富农分子的帽子移交给他,搞得付老师惶恐不安。

    付老师的弟弟当过志愿军,枪子儿在大腿上穿过没碰断骨头,光荣退伍,没留下残疾。虽然不贫穷,却加入了代表贫苦人利益的最先进组织,领着全村人建设社会主义,是村里的头面人物。付老师教书忙,尽得孝心少,弟弟伺候瘫在床上的老富农分子,没人说他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弟弟和富农成份的哥哥关系密切,也没人说他划不清阶级阵线。

    有了弟弟做后盾,付老师心里踏实一些,但他仍然小心谨慎。

    付老师不甘心把刘强的前途断送掉,哀求范校长:“我这个班就一个够资格上中学的学生,还是把名额给刘强吧!别让名额白瞎了。”

    范校长冷冷地说:“这个不用你操心,学校有安排。至于刘强,不是名额和分数的问题,而是至关重要的政治问题,这个你该懂!”

    付老师含着泪告诉刘强:“中学不能上了,还可以上农中,只要你用超出常人的毅力学习,仍然有前途。”

    农中是边劳动边学习,文化课程少,时续时断,不让考高中。付老师这样说,是安慰刘强悲伤的情绪。刘强为了几乎破碎的家,没上农中,参加了合作化的集体劳动。

    升学的名额没白瞎,范校长亲戚的孩子坐在贺家窝棚中学的课堂上。范校长也因工作出色,提升到中学当校长。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把付老师也带到中学,如今教着吴小兰。

    吴小兰听完刘强讲述,对他说:“我有几位同学,他们原来是你爸的学生,都认为你爸爸冤枉。说你爸太较真儿,得罪了范校长,范校长做了手脚,才出现那种事。他们说范校长调离小学后,有好几位老师帮你爸爸申述,你爸爸还有被放回的可能。”

    刘强吃惊地瞪着吴小兰,流下两行热泪。

    吴小兰告诉刘强:“你把马向春砍伤后,经过周云调解,你家赔了不是,又让刘占山一通白话,他出工了。其实马向春是个憨厚人,没多少坏心眼儿,就怨你的手下得太狠。”

    听了吴小兰这段话,刘强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收起斧子,好象准备回家。吴小兰说:“你这个人总是性子急,毛毛愣愣。马向春没事了,我姨父和马向勇还憋着一肚子火,昨天还和我爹说你的事。我看你既然躲了,还是再躲几天,时间长一些,你们之间的怨恨会淡一些。”

    刘强抱着斧子蹲下,吴小兰往刘强身边靠靠,关心地说:“晚上冷,往草垛里面钻,多堵些草。”

    看着天色不早,吴小兰踏上归校的路途。刘强送他一程,二人又在一个被拆除屋顶的土墙边歇下来。吴小兰瞅着刘强,笑着说:“有你送我,晚点儿也不怕,到学校也是自习,咱们多呆一会儿吧!”

    吴小兰向刘强讲了很多中学的新鲜事,刘强听得很认真。吴小兰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给刘强,并且告诉他,明天放学再来取。两人在学校旁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刘强目送吴小兰走进校门。

    地里的庄稼都割倒,又下了一场秋雨。刘强躲在草垛里,听到外面沙沙的雨声。身边烧焦的玉米剩下光秃秃的棒子,身上的火柴所剩无几。由于天气湿冷,外面点不着火,粮食又被村民收回村里,他已经一整天没吃到东西了。雨水把外面柴草浇湿,他只好往草垛里面钻,躲避着,不让身上淋着雨水。他知道,如果被淋湿,晚上就会被冻死。

    草垛外好象有走动的声音,刘强的心一阵紧缩,当一切又恢复平静时,他小心地扒开身边的草捆,把头探出来。雨停了,并不耀眼的太阳在飘动的浮云中忽隐忽现。刘强揉揉眼睛,从太阳的方位判定时间,感到已经是下午,快到吴小兰放学的时间。他的心一阵发热,迅速从草垛钻出来,踏着湿滑的杂草,趟过小南河,跌跌撞撞地向南走去。

    吴小兰的思想总溜号,她的心已经飞到回家的路上,飞到大堤上被拆掉屋顶的土房里。今天,她特别兴奋,兴奋得常常偷着笑。她盼早点儿放学,早点儿看到刘强,她要把从同学那听来的好消息告诉刘强,要和刘强分享激动人心的那一刻。钟声一响,吴小兰拿起已经收拾好的书包第一个走出学校,一路奔跑到河堤上。由于激动,她唱了起来:

    无忧的少年,

    如花的少年,

    享受着阳光,

    开放着灿烂,

    悲伤骤然离去,

    别再有磨难。

    无忧的少年,

    如花的少年,

    父母的爱护,

    朋友的温暖,

    创造美好生活,

    幸福的明天。

    见到刘强的身影,吴小兰挥着手喊:“好消息,好消息!”由于离的远,刘强听不清吴小兰喊什么,加快脚步上迎去。吴小兰跑到刘强跟前,激动的拉起刘强的手,举起摇晃,喘着气说:“你爸的问题洗清了,无罪释放!”

    吴小兰认为刘强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地跳起来,满心希望和他共享最激动人心的这一刻。可是,刘强慢慢地抽回手,僵直立在她的面前。吴小兰有些失落,轻轻地推一下刘强,刘强没动。吴小兰平静地喘口气,告诉刘强:“是真的,几个同学都这样说。由于一些老师的努力,再加上当事人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最后弄清,根本不存在破坏的事。你爸的反革命破坏罪不存在了,反革命的帽子也随之摘掉!”刘强不吭声,吴小兰继续说:“其实,你爸和那件事没有关系,主要是得罪了范校长。他一身书呆子气,认死理儿,一条道跑到黑,落到这个下场。”

    刘强听着吴小兰的叙述,一点儿快乐的表情也没有。吴小兰有些急,摇着刘强的手,含着泪说:“刘强,你咋了?你爸的问题洗清了,你也可以回家了,我们应该高兴啊!”

    豆大的泪珠从刘强的眼里掉下来,掉在吴小兰的手上,吴小兰撩起衣襟帮他擦泪,越擦泪水越多。

    一对小鸟从他们身边擦过,追逐着,“唧唧喳喳”欢叫着。一只鹰从空中划过来,惊飞一群小鸟,小鸟惊慌地向树丛中钻去。忽然,一只鸟飞回来,它不顾被鹰吃掉的危险,四处寻找同伴,它飞着,痛苦地嘶叫!